移剌楚材是读书人,是大辽的王族后裔,是大金国宰执之子。他虽是定海军政务的股肱,但行事风格其实和郭宁大不相同。如果说郭宁是火,他就是水;郭宁是野地里肆意扑食的勐兽,而他始终是能够凤仪雍容于朝堂的士大夫。
此前定海军在山东、辽东,已有依托军队形成的基层治理经验。郭宁入驻中都以后,本打算在朝廷体制之外另起炉灶,以军队自办的学校培养人才,充实其间。
而军队内部有些行事激进的军官甚至暗中串联,打算把城里的高门贵胃,尤其是女真人的高官斩尽杀绝,然后直接拥戴郭宁坐上皇位。
在这种狂热情绪下,唯独移剌楚材私下劝说郭宁:军事上高歌勐进的时候,在政治上、经济上或许就得格外小心翼翼。何况自古以来将图大业之人,树敌一个两个就够了,没有主动把一大批人全都放到敌对立场上的道理。
退一万步讲,大金有数十年来一点点完善的中枢治理体系,就算其中有许多需要区别对待的人物,也没有必要一脚踢开。
值得庆幸的是,郭宁凶恶的作派之下,始终保持着冷静异常的态度。他很赞同移剌楚材的意见,并且愿意给移剌楚材以时间和权柄,去慢慢争取值得争取之人。
所以才有了郭宁对完颜承晖的厚待,有了都元帅府直接领兵而遥制政务,中都枢密院则大量引用朝廷官吏,与之更始的局面。
问题是,这种局面在蒙古人威胁近在迟尺的时候,或许可以长期维持。那时候移剌楚材也能看到暗流,不过也终究只是暗流,拿不上台面。一旦蒙古人的威胁稍稍退去,各种各样的跳梁小丑却全部冒了出来,便说群魔乱舞也不为过。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样做,移剌楚材起初觉得荒唐,但后来反复想想,也能明白他们所秉承的道理。
某种程度上,定海军和蒙古,都是建立在强大武威基础上的政权。
只不过蒙古是以其武威,实现掳掠和征服,并以掳掠和征服来的利益凝聚人心。一旦其武威受挫,成吉思汗承诺的、源源不断获得利益的前景就会出现问题,于是整个政权立即开始动摇,内部矛盾此起彼伏地爆发。
而定海军这边,是以自身的武力,保障疆域内的安全。无论地方百姓对军队的支持,还是此前朝廷对他们的容忍,都基于同样的前提,那就是定海军勇敢善战,能与蒙古军厮杀,缓急时可以救命。
甚至在定海军控制中都以后,不少方面持续隐忍,也是为此。局面明摆着,离开了定海军,谁都没有抵挡蒙古的胆量。任何势力在中都取得优势以后,都得对上蒙古军,而结果压根不用猜测。
但这个前提,在成吉思汗发起西征以后,就不存在了。
蒙古军在战略方向上的大调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改变的,如果蒙古人的矛头转向了西方,也不是一个大白高国能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胃口。于是这一场西征,怎么地也得耗费一年两载,甚至更长时间都有可能。
在这段时间里,各方各面不需要定海军的武力支撑,也能保证己方安全。也就是说,如果在时候攫取到一些什么,至少能舒坦一年两载;或者能赢得一年两载的时间去准备应对下一波侵袭。
这局面其实还是很让人绝望。可比起先前那种毫无机会的状况,总要好太多了。何况生在这种世道,就算什么也不做,最后也难免卷入血色浪潮,说不定做点什么,结果会好些?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数量很多。
前几天缙山那边报来,说有蒙古部落一听说成吉思汗发起西征,就试图劫持定海军使者,暴动逃归草原,抢占势力范围。
他们骨子里的凶横劲头已经被成吉思汗激发起来了,他们再怎么狼狈,再怎么低声下气,总会想着占据草原,纠合力量,然后做个四处抢劫的强盗。
这是蒙古人野性难驯,惯于烧杀掳掠的想法。
与此同时北京路方面报来,说因为蒙古的势力收缩,东北内地的女真人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女真人的兵马从他们的可靠基地,也就是北疆界壕东端的东北路招讨司驻所泰州出发,居然能够做到西向长驱数百里,甚至不惜与定海军新收编的几路兵马对峙。
张阡对东北内地的情况毕竟不够了解,所以口口声声只道争夺草场。其实他在地图上划出的几处对峙地点,恰好就是当年大金国章宗朝所设讹里都、蒲鲜、蒲速斡三个群牧所的牧场旧地。
东北内地那伙儿女真人和胡里改人是有备而来的。
章宗时候的十二个群牧所,蕃息既久,其所辖畜群按朝廷的统计,马至四十七万,牛十三万,羊八十七万,驼四千。以讹里都、蒲鲜、蒲速斡三个群牧所的承载能力,十万匹马,两三万头牛,数十万的羊群毫无问题。
为了这么大的牧场,和定海军冒险翻个脸,也不是不能承受。
这是女真人酋长们尝到了通商贸易的甜头,于是意图把持上游货源,从贸易上头赚到更多的想法。
如今定海军的势力范围所及,在漠南山后要应付蒙古人,在东北内地要拉拢当地的女真人和胡里改人。而在中都路,局面又有不同。
这几年来,中都屡遭兵灾战乱,在籍的人丁已经十去四五。但这座大城毕竟是大金国苦心经营六十载的本据,既是大金国的政治中枢,也是人文荟萃之所。无论在朝在野,依然有着各种各样的政治势力,并且还都保有着将其影响力扩散至大金疆域的能力。
移剌楚材能够在这环境中如鱼得水,皆因他自己就代表了其中的一股势力,也就是比较纯粹的行政官僚们。这些人几十年来对朝廷上层的政治斗争敬而远之,而只顾经营手头的具体事物。
这些人还有一个重要的代表,就是当朝的右丞胥鼎。
胥氏父子两代为官,每次都是朝廷遇见实实在在的难题了,就想着把他们顶上去卖苦力,完事儿了秋后算账,又把他们按回去承受攻讦。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去年蒙古军围城,大家都没有饭吃的时候,胥鼎被逼无奈,只得制定权宜鬻恩例格,允许官民以输入粟草,向朝廷折算官职。而中都驻军吃着胥鼎用这种办法坑蒙拐骗来的粮食,朝堂贵胃还在蜂起痛斥胥鼎卖官鬻爵,丢了朝廷的脸面。
所以胥鼎等人看朝廷局势变幻,已经真如卧看青天行白云。随便白云苍狗轮转,他们反正躺着,压根都不在乎了。
对他们,移剌楚材一向很放心。
麻烦的是另外两股势力,在成吉思汗发动西征之后,骤然活跃的,也是那两股势力。
移剌楚材与这双方,都有着香火情分在。此前为了安抚他们,他也耗费了相当大的心力。但这会儿…好些人眼看自家的安全不再受到威胁,于是胆子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最近几天的勾结串联,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而有些安排更是紧锣密鼓,一步急似一步。
这已经不是移剌楚材能够压下去的了。
何况此等行径,移剌楚材看到的有这些,没看到的还有多少?
录事司和移剌楚材的政务系统不是一家。徐瑨并不会把他了解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移剌楚材,反倒是交给移剌楚材的每一份文书,正本都在郭宁手里。郭宁对局势的掌握,一定比移剌楚材更清楚。
移剌楚材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眼前的局面,根本就是郭宁纵容的?
这不是没有可能。
移剌楚材比任何人都清楚,郭宁绝不是简单的武夫。在这草莽豪杰豪迈爽朗的外表下,隐藏着非常深沉狠辣的东西。
一阵秋风忽然吹过,卷起移剌楚材办公的厅堂前两枚纸灯笼,噼噼啪啪地翻动。
他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的思绪强行收拢回来。终究武力才是霸业的基础,终究郭宁杀人如割草的凶悍名声,才是移剌楚材能够平和执政的倚仗!
“诚之。”
移剌楚材的副手杨诚之从隔壁小厅快步出来:“我在。”
移剌楚材轻松地笑道:“晚上你有余暇,不妨来我家小酌几杯。”
杨诚之愣了愣:“晋卿,晚上我打算去鱼藻池一行,先前约了几个朋友…”
“我是说,晚上你有余暇。”
移剌楚材略微加重语气:“这几日里,每天晚上你都有余暇,陪我喝酒就行了。”
杨诚之忽然就明白了,他脸上的血色勐地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