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之前。
郭仲元蹲在路边,问身边的少年:“你听见了么?他们说,谁为先锋?”
少年满脸不信,抓了抓耳朵:“李霆?”
两人的后头,蹲着一名横眉恶目,脖颈处露着花绣的汉子。这汉子连声道:“同名而已,叫李霆的,可未必是中都李二郎…”
郭仲元稍稍沉吟:“前些日子听说,李二郎的弟弟李云已经回乡,因着背后有势力支撑,颇经营了一番局面。说不定,李二郎真成了什么先锋?这厮,发达了?”
身边几人全都摇头不信。
数人仍在宣曜门旁的空场,处在一大群威捷军的俘虏中间。这时铁骑已经奔驰入城,与西面道路上乌古论夺剌所部杀作一团,后头步兵大队还在不断涌入。
两名将校从郭仲元身前经过,其中一人有些羡慕地道:“又是李二郎作先锋!郭郎君倒是真看重他!”
另一人哈哈笑道:“毕竟他是中都人,听说早年还是城里的游侠…这时候不用他,还能用谁?”
郭仲元等人没忍住,一齐低声喝骂。
两名军官听得怪响,止步看看。
众人连忙低头。
待到军官往别处去了,那横眉汉子喃喃道:“娘的,真是这厮。李老二真发达了!”
少年人感慨:“李二郎平日里就爱拿大,到处充人爷爷,充人祖宗…你们想想,打完这仗,他在我们这些老兄弟面前,得抖成什么鬼样子?”
想到李霆的泼皮作派,众人全都叹气,叹了两声,又忍不住微笑。
既然李二郎在这支军队里,那他们的立场瞬间就转变了。
横眉汉子想了想,对郭仲元道:“李二郎能当上军官,兄长,你也行。这队人马虽不知来路,但声势非凡,想来入城之后,总得整顿地方,招揽人手…咱们便去投靠李二,日后也有立功受赏的时候!”
郭仲元摇了摇头。
他稍稍起身,往人群外头挪了几步,眺望街道西面鏖战的方向,又悄无声息地挪了回来,露出沉思神色。
身边几人安静地等着。
过了半晌,郭仲元低声道:“想让李二郎关照,那很容易。不过,堂堂男儿,怎能全指望受人关照?”
“兄长的意思是?”
“这拨人马气势汹汹,一直向西,是要杀往皇城方向。那执中元帅的本部就驻扎于皇城东华门,在那里必会有一场恶战。当日咱们从宫中内直手里收买什物的时候,你们可记得有个内直说过,东华门南面,有一处墩台紧贴着尚书省的房舍?那内直还曾说,越过墩台贴着东苑走,直接绕回到东华门,沿途偏僻,都见不到一个活人?”
几名同伴俱都茫然:“忘记了,不记得。没印象,没听说。”
郭仲元摇了摇头。这些同伴们个个性子粗疏,确实也记不得那些琐碎,他只加重语气:“总之,跟我来就是了!我们去取一份功劳入手,胜似托庇于人!”
众人一齐点头。
数百上千的俘虏在此,自然是有人看管的。可前方战事正紧,看管的士卒时常眺望,并不能盯紧了这几个大兴府中的地里鬼,竟被他们觑个空子,脱身出外。
一刻之后。
宣华门下,靖安民狐疑地看了看眼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数人:“你们说,有一处偏僻墩台,容易翻越?翻越之后,又有道路直通东华门?”
原来郭仲元等人,与李霆是旧相识,早年间都是城狐社鼠一流人物。郭仲元和李霆家境好些,在城外有自家的田地,故而常常照应同伴们。
既然是城狐社鼠,平时赖以为生的活计,便多有拿不上台面的。数年前,他们与皇城里底层的内直搭上过线,由内直偷运出宫中的精美器具什物,郭仲元等人将去销赃卖钱。
后来那事情见了光,曾经过手销赃的李霆为了避祸,带着些亲近手下连夜投军去了。而中都这里,前年遭蒙古军攻打,内外一片混乱,却没谁继续追究郭仲元等人。
事情虽然过去了数载,但郭仲元的心思细密,想到了李霆,就想到了当年的桉子,又想到了当年和宫中内直往来的零散言语。
郭仲元抄小路奔到宣华门外,正撞见靖安民分遣人手四出查问登城的其它路径。当即上去自报家门,请求为靖安民等人带路。
靖安民稍稍迟疑,已听得前头杀声大作。
他是领兵的将帅,非一般的小兵小校,深知本方是占了猝然兴兵的主动,而一路杀来的锐气之盛,攻势之勐,其实全都维系于郭宁的带领,实际上的兵力,与城中胡沙虎所部并不能匹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胜利的可能,就只在这第一通鼓;这时候,非得抓紧一切机会,把握一切可能,断容不得犹疑。
当下他派了部下马豹,带领精锐甲士数十人,跟随郭仲元前去。
一行人沿着宫城外墙往南急奔,穿过尚书省,沿途闯过两拨厮杀,果然见到一段偏僻墙头有墩台稍稍突出,而墩台位置,恰与后来增建的尚书省房舍靠近。
更妙的是,因为郭宁所部正在东华门下翻江倒海,胡沙虎所部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了东华门外的几处坡道口,死死堵住通路,余众并不能在宫墙处处守把。这段墙头,赫然空无一人!
众人大喜,当下全都卸了甲,脱了鞋子,将短刀衔在口中,彼此帮扶着攀援过墙。
随即他们也不下入东苑了,直接就半弯着腰,靠着堞墙掩护向东华门狂奔。
胡沙虎所部全没想到有敌人从侧面忽然杀到,这数十人立时就闯入东华门城楼,大砍大杀起来。
城楼里的士卒数量已经不多,都在忙着往下射箭,忽然遭袭,无不手忙脚乱,惨叫连连。有人横过长弓去抵御钢刀噼砍,又如何抵挡得住?
郭仲元持刀冲了两步,看到一名傔从首领模样的甲士怒吼着挥刀杀来。他的武艺寻常,但与李霆一样都是街头混混出身,与人格斗比狠的经验却极丰富,当下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噼面一刀扎过去,摆出了以命搏命的架势。
那刀直扎进了傔从首领的脖颈,傔从首领挣扎了两下,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郭仲元这才觉得自己额头一阵刺痛,伸手一摸,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原来那傔从首领的一刀也砍中了他的额头,只不过早死了一瞬,手上力气不足罢了。
郭仲元抹了抹脸上的血,环顾四周,见马豹正呼喝着带人驱散城头敌兵,而东面稍远处的马道上,一名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正挥舞铁棍,率众杀来。
好,好得很,提前一步占据了城楼,算得一个功劳。
郭仲元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看见身边的堞墙下,有两名士卒倒地。一个硕大的铁罐子被弃置在两处雉堞之间摇摇晃晃,罐子外沿还有根粗绳子,闪着火光!
这是铁火砲!
其他人不认识此物,郭仲元是有些见识的,顿时大惊。
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将铁火砲往外一推。
铁火砲重达十余斤,投掷的时候需得专门的壮汉,才能将此物投掷到较远处。此前李霆所部被杀得退避,铁火砲便不能继续发威,便是因为距离城头太远,哪怕居高临下也投掷不到。
这枚铁火砲,本来投掷的目标是在东华门前数丈往来冲杀的郭宁。
但这会儿,郭仲元信手一推,这个铁罐子便直直地下落。噗通一声,落在东华门的门口,落在了亲自持刀向前督战的胡沙虎面前不远,砸得砂土四溅。
“狗日的…”胡沙虎只来得及骂了一声,翻身便走。
下个瞬间,轰鸣声起,宛如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