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黄掴吾典便率军赶到了归德镇,距离济南府城不远了。
这条路,黄掴吾典自己也走过的,八十里出头路程,一马平川。这会儿天色还早,大军再前行十余里,就到长清县城,如果在县城里休息一晚,明天遣轻骑快马,一日之内就能抵达府城所在的历城县。
不过,黄掴吾典并不着急。
黄掴吾典从大定末年入仕,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他从护卫十人长开始,先后当过寿州和云内州的防御使,又跟着老丞相、名将完颜襄,在陕西路上京路都打过仗。后来完颜襄病死,黄掴吾典少了朝中有力奥援,结果经历了许多辛苦,才作到如今的知东平府事、天平军节度使、山东西路兵马都总管。
这样的人物,哪会只是个贪财的蠢物呢?
他贪财是真的,见识也不缺,治军的能力上,到底跟着完颜襄打过仗,耳濡目染许多年,也不差。
他素来都把贪财的性子摆在明面上,甚至变本加厉,其实是用来当作伪装。
这几年来,朝堂上的政争愈来愈剧烈,哪怕坐到了丞相、元帅,说倒霉就倒霉,说被杀就被杀。而军队里的实力派,又个个骄横跋扈,拥兵自重。
新上任的皇帝完颜珣,原来驻在相州,判彰德军。完颜珣的辖区和东平府只隔了一个大名府,虽然一属河北,一属山东,两边却算得近邻。所以黄掴吾典早就听说过,完颜珣外似宽仁,内实刻忌,最好引用私人。这样的皇帝,眼里不会掺沙子的,保不准地方的实权人物要清理多少!
而黄掴吾典可以断定,完颜珣挑选封疆大吏的原则,根本就不在于能力或者功绩,只在于忠诚,只在于对他这个新皇帝,是否殷勤,是否把皇帝当皇帝看!
所以,完颜撒剌这个蠢货,压根就不懂。他总是雄心勃勃,想要做出点事来,想要掌控地盘和军队。可这厮难道没想过,他是胡沙虎的余党啊!胡沙虎满门上下都被斩了,他这个余孽越有雄心,皇帝就越厌烦他,越猜忌他,迟早有他完蛋的时候。
黄掴吾典就聪明很多,根本不操闲心。这段时间以来,无论刘二祖在泰安州造反,还是蒙古军入寇,黄掴吾典都不管。
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蒙古军最后不是退兵了吗?
那个新来的定海军节度使郭宁,倒是个狠角色,居然真把蒙古人打退了。可惜啊,这样的恶战打一次,郭宁的本部精兵折损必多,而手里没了兵…那还是吃亏了呀!
黄掴吾典才不会那么做,他就只牢牢地守着自家的东平府,认认真真下了功夫收拢粮秣物资。他已经盘算好了,待局势稍稍安定,就把这些时日里搜刮的财富一分为二,一半留下自家享用,一半发往中都。
蒙古军上一次入寇的时候,中都猝不及防、缺兵少将。徒单镒那老儿在上京留守任上,派了两万人到中都勤王,于是凭此升到了右丞相。如今中都缺的是钱粮物资,我这一批物资发过去,真如雪中送炭。
蒙古人总会走的,他们走了以后,朝堂上总得叙功升赏。我这份功劳,断不会被略过。
我也不要朝中的高官大职,只请皇帝一道诏书,替我踢走完颜撒剌,使我能够统领山东东西两路的军务,应该不难吧?
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黄掴吾典更不着急了。
济南城被蒙古人洗过了,还能剩下多少东西?想要搜罗钱粮物资,得从济南周边的富庶城池着手。这会儿大军驻在归德镇,明天到长清县城,后天抵达与归德镇齐名的商业繁茂之地丰济镇,安安稳稳,步步为营地过去,沿途都要下手,这才不白走一遭。
当下他命令将士一部驻营,一部前往归德镇里办事。
他本人则在将校、幕僚们簇拥下,策马于镇子外头盘旋探看。
这归德镇,曾是汉时济北国的国都,一向都很富庶。此前蒙古军来时,镇民逃散一空,蒙古人放火烧了半个镇子,旋即收兵。但黄掴吾典很清楚,镇子里一定有藏着的好东西。
蒙古人太过粗鄙,搜刮这种事情,还是得靠经验丰富,才能做得彻底。
比如黄掴吾典只看镇子里外,许多百姓正在收拾断壁残垣,就知道镇民们手里一定有东西。皆因深冬将至,一个镇子那么多人,如果没有储藏的粮食物资,必定全都得饿死,他们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有把握过冬,而他们用来过冬的物资…嘿嘿,正好为我所用!
这会儿黄掴吾典的亲信副手仆散扫合,正在一群聚拢的百姓面前喝骂。
他嚷了一阵,眼看那些百姓个个脸色木然,全无反应,便下令从里头拽出了十几个神色格外难看的。
十几人被揪了出来,有人开始害怕,有人直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谁愿意交出物资财货。
黄掴吾典隔着老远,嗤笑了一声:“这些人,要钱不要命么?”
这些人里,倒也有胆子大的,张嘴喝骂。
仆散扫合猛然催马向前,手中长刀一挥,便将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脑袋砍下,落地之后骨碌碌滚出老远,脖颈处还在滋滋地喷血。
仆散扫合是天平军里数一数二的猛将,这一刀真是凌厉异常。他自己也很满意这一刀的威力,持刀在空中作势,又虚劈了几下,才回过头看着脸色惨白的其他人。
在他的凶恶眼神之下,所有人都俯首下去,人群里明显出现了动摇的姿态。
“干得好!”黄掴吾典满意地拨马回头,悠闲地往别处去看。
仆散扫合没有注意到黄掴吾典就在附近,他勒马在人群前头,继续大喊,喊了两声,也不知谁惹到了他,他催马直冲进人群,立即又砍杀一人。
距离黄掴吾典的军营一里多的树丛里,严实嗓门发着颤,低声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大金朝的官军!狗贼!狗贼!”
如果不是顾忌身边同伴的安危,严实早就跳出来与这些所谓的官军拼命。
张荣探出手臂,按着严实的肩膀。
他也是一样的愤怒,但他远比严实更能控制情绪。
毕竟张荣是私盐贩子出身,而一旦周边出事,便聚集同伴们凭借武力自保。而严实在蒙古军入寇之后,竟会投入东平府去谋了个提控百户的身份…
这岂不是荒唐?
张荣早就觉得,严实总是喜欢摆出豪侠模样,其实性子有点过于仁厚了,也太把朝廷当回事。他应该多看看这样的场景!看得多了才知道,这天下没有不吃人的野兽!看多了才知道,这天下已经烂透了…靠得住的,当上了大官却依然保持着人样子的,只有定海军郭节帅!
眼下这局面,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归德镇、长清县乃至丰济镇的百姓里头信得过严实的那批,前天就已经有序登船,沿着北清河去往莱州。
那可不是几百上千人,而是数千上万人规模。过去十余日里,张荣、严实、董进等人忙得脚不点地,连带着骆和尚的船队也在河道上络绎不绝。
这么大规模的迁徙民众,在济南、淄州等地掀起了绝大的声势,就连滨州和棣州一带,也有百姓听闻了分田分地的传说,携家带口来投的。那个黄掴吾典的部下军官再问几句,就会知道归德镇并没有多少钱粮,大部分的钱粮物资,跟着大部分的民众,都已经在河上了,这会儿或许已经入海。
张荣沉声问道:“你还想去么?”
严实愕然:“什么?”
“蒙古军正在德州重新集结骑兵,随时将会出击的消息,你还想告诉他们么?”
严实看看那些跪着的百姓,再看看持刀在手哈哈大笑的仆散扫合,看看漫不经心巡视的黄掴吾典。那两人都是他原来的上司,当然地位高过他七八十级,严实当日投军,便是曾经对他们寄予希望。
“蒙古军多半会往这里来,估计明早就到。”他说:“我们赶紧走吧,这附近不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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