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窗台上的绿萝有点打蔫，跟办公室里埋头干活的编辑们状态差不多。

八月下旬，燕京的天气依旧热的人心里发慌。

佟钟贵正坐在林为民的办公桌旁，神色认真的聆听着林老师的教诲。

“有了上面这一句话，其实这一段就非常多余，放上去只会显得累赘，直接删掉就好了。有时候啊，并不是写的越多越好，一句话可能就够了…”

佟钟贵听的频频点头，自感受益匪浅。

暑假期间，他几乎天天都来《当代》编辑部点卯，跟在林为民身后忙前忙后，杂活、脏活、累活没少干，但收获也是真的多。

有了在《当代》编辑部工作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尝试着小说创作，有着一众编辑们的言传身教，佟钟贵感觉自己进步的飞快。

等林为民讲完了之后，佟钟贵非常有眼色的给他的茶杯里续了点热水。

然后掏出一份稿子，脸上略带几分腼腆。

“林老师，这是我最近写的一篇稿子，能麻烦您有时间帮我看看吗？”

林为民笑道：“呦，小佟不错啊，这么快就有作品了。”

“我就是蒙着头瞎写的，也没有什么章法。”

林为民接过苏佟的稿子，这是一部短篇，小说名《桑园留念》，篇幅不长，林为民花了不长时间便看完了。

佟钟贵的表情带着几分期待和忐忑，“林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林为民的手指放在稿纸上敲了敲，加重了佟钟贵心中的忐忑。

等了好一会儿，林为民才道：“写的不错！”

佟钟贵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喜色，跟林老师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虽然平时他总是平易近人，但在审稿方面却一向是非常严谨的。

在他接触到的稿件当中，能得到“不错”的评价，基本就代表了有希望在《当代》发表。

“那能在《当代》上发表吗？”佟钟贵心中怀着几分期待问道。

“上《当代》啊…”

林为民犹豫的几秒钟，对于佟钟贵来说无比的漫长。

“好好改一改的话，应该差不多。”

佟钟贵激动的说道：“谢谢林老师，谢谢林老师…”

林为民摆手道：“诶诶诶，听清楚我的话，得是在改合格的基础上。”

“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好好改！”佟钟贵忙不迭的说道。

旁边的柳荫笑道：“小佟，别高兴的太早。在你们林老师手下改稿，可不是件好事！”

办公室内的其他同事们不禁莞尔，佟钟贵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在编辑部待了好些天了，对于林老师的某些“特殊癖好”自然有所了解。

林老师最喜欢把他看好的作者，拉到国文社后楼三楼的招待所，关进小黑屋改稿。

这种看似不人道的方式，却是佟钟贵梦寐以求的。

他觉得不光是他，但凡是个心中有文学梦想的年轻人，都无法拒绝林老师的小黑屋吧？

“我的名声就是让你们这么一点点败坏的！”林为民调侃道。

姚淑芝嘴里叼着一块饼干，道：“你的名声还用我们败坏？”

前几天她刚查出怀孕来，胃口立马大开。

“少吃点吧，再这么吃下去，伱们家郑国得哭死！”

“要你管！”姚淑芝给了林为民一个大白眼。

办公室内气氛轻松，同事们之间的说说笑笑，让午后的困意消失不见，大家脸上的表情都生动了起来。

林为民莫名的想到了石铁生曾经写过的那篇《午餐半小时》，跟眼前的场景多么契合啊！

当当当！

敲门声响起，众人望过去。

平头、圆脸、圆领衫、短裤，姑且可以用平头哥来称呼。

“我当你不敢来了呢！”林为民调侃道。

“我有什么不敢来的？”

汪硕迈着八字步进了办公室，透着一股嚣张，看向林为民的眼神更是带着几分睥睨。

“瞅瞅你这德性，稿子写完了？”

汪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啪”的一声，一本五百字大稿纸摔在桌上。

一如半个月前，这本稿纸出现时那样。

只不过这一次，攻守之势异也！

“瞧瞧吧，我的林大主编！”

汪硕的语气让人听的直牙疼，林为民怀疑这厮从小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一身拳头窝的感觉。

林为民拾起桌上散乱的稿纸，“要是不到发表的水平…”

言语间的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汪硕丝毫不惧，昂着头，“发表不了，那是你们《当代》的问题！”

“瞧把你给狂的！”

林为民内心暗笑，不再搭理汪硕，翻起了稿子。

小说名叫《空中小姐》，讲述的是退伍海军“我”和空姐阿眉之间的爱情故事，故事最后以空姐阿眉遭遇空难去世结束。

通篇带着淡淡的浪漫主义色彩，与后世汪硕的风格迥然不同。

《空中小姐》是一部中篇，林为民没算过，通篇至少六七万字，看了快两个小时，林为民才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汪硕正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边放了一杯热茶，一脸红光满面，跟同事们喷的热火朝天。

“你这个…”

林为民突然出声，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汪硕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他那压在膝盖上不断抖动的小腿却深深的出卖了他。

“不太行！”

林为民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汪硕的脸上闪过几分失落，然后立刻强装镇定，嚷嚷道：“哪就不行了？你会不会看啊？”

林为民拉着脸，“你是编辑，我是编辑？”

林老师当了这么长的副主编，真板起脸来还是有几分威严的。

汪硕不敢再嚷嚷，嘟囔道：“你少跟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

林为民瞪着他，“写的不好还不让说了？”

汪硕的气势被彻底压下去，认命道：“你说，你说！”

林为民并没有多废话，将稿子往他身上一扔，“废话太多，删几万字再拿过来！”

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叫声，汪硕腾的站起身来，“我看你就是想克扣我的稿费！”

汪硕此时的表情，就像一条土狗好不容易捡着一块骨头，拼了命的护食。

“你那仨瓜俩枣的，我稀罕？”

一部中篇稿费至少是大几百块，根据和篇幅的不同，多的能达到一两千块钱。

说这些稿费是仨瓜俩枣，放在别人那可能有吹牛的嫌疑，但在林老师这，仨瓜俩枣都算是他说多了。

汪硕愤愤不平的瞪着林为民，林为民同样不甘示弱。

一旁的佟钟贵还是个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瑟瑟发抖。

连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都有些担心，这俩人不会干起来吧？

汪硕愤怒的向前踏出一步，让大家的心头一紧。

“那你说，怎么改？”

众人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随即立刻又对汪硕充满了鄙夷。

就这？

林为民全程智珠在握，这货什么德性他太了解了，丝毫没有担心。

“不跟你说了吗？删啊，把没用的废话都删掉。”

汪硕望着那一厚摞子的稿纸，眼神中带着几分心疼，这可都是钱啊！

“真删啊？”

“废什么话？还想不想发表？”

汪硕迟疑了半天，点点头。

“想！”

“那就删！”

林为民说的斩钉截铁。

汪硕脸上的表情扭曲，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

接着，林为民倒是没再跟汪硕较劲，而是耐心的给汪硕解释起了他之所以让汪硕删减小说的原因。

《空中小姐》现在的篇幅和内容其实并不匹配，主线剧情就是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可其中与主线剧情无关的内容太多了，枝蔓繁杂，分散掉了本该属于主线的吸引力。

“你要明白，文字是为内容服务的，单纯的文字没有意义。你看看我给你圈的这几段，删掉了有影响吗？”

汪硕审视着稿纸上的批注内容，脸色不由得赧然，面子上过不去归过不去，但他不得不承认，林为民这个编辑真不是白当的。

“那我改！”

见这个混不吝终于心服口服了，林为民才拍拍他的肩膀，“别把写作想成那么简单的事，大水漫灌、信马由缰谁都能做到，难就难在你现在的问题上，只有经过了这道关，你才有资格走上写作这条路。”

在灌鸡汤方面，林老师是专业的。

灌鸡汤，不在乎你的鸡汤好喝或者是难喝，关键在于你得能掰开嘴。

现在，汪硕那张嘴就让林老师掰的死死的，闭都闭不上。

佟钟贵目送着汪硕的背影离去，来时有多嚣张，走时就有多卑微。

回想着刚才林老师对汪硕说的那些话，仿佛就像是在对他说的一样。

看来我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创作者，都爱犯这个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