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首都剧场格外热闹，几人刚进剧场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声场。

“嚯，这排场！”

以前在文研所的时候，所里偶尔会组织学员们看话剧，姜子隆自己也来经常看话剧，但今天来看《霸王别姬》的感受却格外不同，从一进门他就发现了。

沿着阶梯向下走时，他的眼神扫过两旁的座位，然后就发现了不同的地方。

不少人手里除了有演出节目单，还有书，看样子应该是《霸王别姬》的小说，他们在等待演出的间隙竟然摊开了书跟身边人讨论着小说情节和人物。

姜子隆走了一路，几乎在每一排都能发现那么几个人，并且大家聊着聊着前后排的人还能聊到一起去，一片热络。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剧场里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克制，却出现了巨大的声场。

声音再小，也架不住说话的人多、频率密啊！

“为民，你这小说群众基础可够扎实的。”姜子隆艳羡道。

姜子隆这几年虽说正当红，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可以引起不小的反响，但他的小说出版顶天就是三四十万册的销量。

像今天这样观众几乎都快人手一本小说的情况，别说是他了，就是那些成家的文坛前辈达不到这样的程度。

林为民也发现了姜子隆说的这种情况，他谦虚道：“可能是因为话剧改编的原因吧，大家的热情格外的高。”

几人说着话的功夫，各自找到了位置。

燕影的倪震老师先找到了座位，然后是姜子隆，再然后是林为民。

他的座位仍然是在第一排，身旁的都是人艺的领导和剧组的几位幕后主创，同一排还有人艺的艺委会成员们、燕京文化界的领导、大报的记者…

一排排看过去，观众几乎都是跟文化沾边的工作人员。

万先生今天也特意来支持《霸王别姬》的首演，跟林为民的座位排在了一起。

林为民跟他问了声好后，又跟周围熟识的人打了几声招呼，然后静等着演出开始。

几分钟后，灯光暗下，意味着演出要开始了，剧场内原本巨大的声场在短时间内便沉寂了下来。

报幕员报幕后，大幕拉开。

第一场戏便是小豆子的母亲带着他到戏班子求收留的戏，演小豆子的演员是人艺从京剧院借调的。

演小豆子母亲的则是李婉芬。

人艺很注重培养演员，有时候一个不吃重的角色往往要派几个人轮流演，让更多的演员有锻炼的机会。焦先生排《茶馆》时，就经常这么干。

台上的李婉芬就是《茶馆》当中的“庞四奶奶”，这个戏份不重的角色，不止她一个人演过，黎频、吴淑坤、金雅琴等几位老演员也都演过。

姜子隆是看过《霸王别姬》的小说的，当初林为民跟他组稿，特意提了《霸王别姬》要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事，他在四月号发表的头一天便买来看了一遍。

文人心里对于作品的好坏评价都有一把尺子，姜子隆也不例外。

看完《霸王别姬》，他的第一感受是好看。再仔细一想，又觉得别扭。

这小说里糅合的要素很多，单拎出来，哪一个都是三流小说的水平。

可神奇就神奇在，明明是如此俗套的故事，却被林为民写出了精气神、写出了宏大与缠绵悱恻糅合的感觉。

尤其是那个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简直神了！

姜子隆觉得，至少近十年内的小说当中，没有一部作品的主角描写能够与程蝶衣相提并论。

光这一个角色，就足以让《霸王别姬》在当代小说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舞台上，小豆子遍体鳞伤，在师父的鞭挞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唉！”姜子隆轻叹了一声，蝶衣啊蝶衣，这就是你一生痴狂的开始。

倪震坐在剧场中间位置，手里还拿着一本笔记本，眼神目不转睛的放在台上的演员身上。

他是燕影的老师，看话剧时会习惯性的带上纸笔，将剧目当中觉得好的处理、台词和演员的表演都记下来，这算是一种学习，也算是备课，以后给学生们讲课都用得上。

他距离舞台比较远，其实看不太清演员的微表情，更多的是看到演员的动作、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而感受到人物的情绪。

随着情节的不断发展，倪震的眼神逐渐放到了主角程蝶衣的身上。

这个演员演的可真好。

不仅是在程蝶衣这个角色上，还包括戏中程蝶衣作为京剧名角的风采，他也演了出来。

倪震甚至怀疑这个演员是不是本身就是京剧演员，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演出节目单，上面写着程蝶衣的饰演者——杨力新。

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倪震有预感，这个演员要出大名！

一部戏，成就一位角儿！

就如同《霸王别姬》中演的那样。

周萌坐在前几排靠边上的位置，《霸王别姬》首演的门票出人意料的难拿到，这张票是她求人好不容易弄到的。

这次她的身边没有跟着同学，就一张票，她自己还来不及享用呢。

她从进剧场之后，眼神就一直不停在前面几排搜寻。

林老师是人艺的编剧老师，今天的首演他肯定会来，而且位置一定是最前面的两排。

等了好半天的时间，终于在开演前不久，她看到了林老师的身影。

周萌的心理很矛盾，她也知道就算看到林老师又能怎么样呢？可她就是忍不住想看看他。

上次给林老师写的信，他只回了一封就不再回了，周萌心中有些气馁，但还是以每半个月一封的频率写下去。

你回不回是伱的事，但我写不写是我的事。

她望着林为民的身影，莫名的生出一股气恼来。

这时演出开始了，周萌的注意力暂时从林为民身上移开，放到了舞台上。

舞台上的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他对着师兄喊着：“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周萌的眼泪控制不住簌簌的就往下落，明明就是一句台词而已，可她却听出了程蝶衣的倔强和痴情，此刻她对程蝶衣感同身受。

舞台上的话剧进入了后半段，情节跌宕起伏。

小楼背叛蝶衣，蝶衣背叛了小楼，小楼背叛了菊仙，四儿背叛了蝶衣…

迅哥曾经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当中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后世经常有人引用这句话，改为：“悲剧就是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

意思是想通的，总结起来，悲剧就是一切美好的幻灭。

程蝶衣的人生远称不上美好，但也有属于他的自己的春天。

他台下苦练十年功，台上一夕成名；

他与师哥感情深厚，约定唱一辈子戏；

他收留了孤儿，想让他吃一口老天爷赏的饭…

但最终，这些所有的美好都只是泡影。

它们一桩桩、一件件的破碎在程蝶衣的眼前，让他心碎，却又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命运。

他受够了这世间的背叛和凄苦，选择穿上戏服将自己人生最璀璨的一抹光辉留在舞台上。

“蝶衣！”

舞台上，段小楼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

惹得台下无数观众情不自禁，潸然泪下，甚至有情绪激动的女同志失声痛哭。

长达三个小时的话剧终于结束了，舞台上段小楼还抱着程蝶衣，剧场里除了一些女同志的哭声外，一片沉静，显得哭声格外的清晰。

台上的杨力新和饰演段小楼的演员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等着，一个躺着、一个抱着，等待观众们从悲伤的气氛中走出来。

过了约莫三四分钟的时间，观众们的心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女同志的哭声也逐渐低落。

开始有观众自发的鼓起了掌，有人边鼓掌边站起身，表达对这部话剧的喜爱和推崇。

剧场内站起身的观众越来越多，掌声也越来越热烈，到最高潮时如山呼海啸一般。

这时杨力新终于起身，和段小楼携手向观众谢幕，紧接着便是其他的演员们，大家纷纷从侧幕走到舞台中央，向观众们鞠躬致意。

这是属于演员们的光荣时刻，享受着数千名观众持久热烈，发自内心的掌声，大家的心中充满了骄傲，也对《霸王别姬》这部话剧充满了感恩之情。

直到演员们谢幕结束，舞台上的大幕缓缓拉上，台上观众们的掌声仍在继续，掌声响起的时间长达十几分钟，观众们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于《霸王别姬》的热爱。

这样的情况在人艺的历史上极为罕见。

坐在林为民旁边的欧阳山尊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林老师，这部剧妥了！”

在震耳的掌声中，林为民听明白了欧阳山尊的意思。

妥了，就如同《茶馆》、《雷雨》、《龙须沟》那般的妥了！

“人艺又多了一部经典之作！”

万先生望着台上已经拉上的幕布喃喃自语，眼神中闪着希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