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陈家村。
“林跃,回来了?”
肖东风的媳妇儿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以他们家现在的财力,起一栋二层小楼或者搬进市里新建的小区就是小case,她是想这么干的,但是肖东风不同意,还对她放话,陈玉莲不搬,肖家不搬,陈玉莲家不起别墅,肖家就不加盖。
一句话就把她所有的不满击溃了,要是没有林跃投钱扩建家具厂,没有他给肖东风出点子,没有他为家具厂和双乌集团牵线搭桥,肖家也不可能有今天。
没办法,陈家选择低调,肖家也只能锦衣夜行。
“阿嬷,一早一晚天凉,一定注意保暖。”
“我在屋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待一会儿就回家。”
她笑着应声。
林跃点点头,正要进胡同,她又把人叫住。
“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陈江河今天来找你妈了?”
“嗯?”
“在你们家门口跪了好几分钟呢,为骆玉珠求情。”
“然后呢?”
“你妈念在她肚子里怀了陈江河的孩子,就在谅解书上签了名字。”
林跃并不意外陈玉莲会心软,她就是这么个人,就算骆玉珠坑了她,可是涉及到孩子的问题,绝对会忍让退步。他连陈玉莲应对自己的埋怨的说辞都想得出来就当帮你外婆积德了。
“陈江河啊…”
他摇了摇头,快步走进胡同。
肖东风的媳妇儿多多少少也能体会到他的无奈,其实整个陈家村的人都在议论陈江河和骆玉珠的事,放着性格那么好,最适合当妻子的巧姑不娶,去娶一个刻薄小气的二婚女,俩人回来义乌才几天,惹出多少祸来?掌掴陈金土、卖假货、陷害陈玉莲,陈江河就没干别的事,一直在给她擦屁股。
因为陈玉莲出具了谅解书,骆玉珠没有被重判,作为从犯给了个拘役六个月的惩罚,考虑到她有孕在身,司法机关准予监外执行,也就相当于脱罪了。
经过这次的教训,她老实了一些,起码从表面看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一个二婚女能抓住陈江河这种杰出人才的心,她当然有底气飘了,更何况她觉得自己也不差啊,八九年前在义乌做买卖的人谁没听过袜子王这个称号啊。
确定不用坐牢后,她在陈江河的带领下买了一堆礼物上门看望陈玉莲和老太太,当然,是趁林跃不在家的时候去的,尽管打心眼儿里不想做这种事,可是大面儿上也算过得去了。
陈金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因为偷盗罪和诬告陷害罪被判了三年,算算时间的话,能比他儿子早出来一两年,有些人开玩笑说林跃也算做了件好事,送他们父子去里面团聚了。
半年后巧姑生下一对龙凤胎,可把陈金水高兴坏了,说老陈家后继有人了,给他们一个取名陈东,一个取名陈茜,都挺普通的,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文化人,能取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已经不错了,至于陈江河这个名字…那是请教镇上的教书先生,人家给了这两个字。
一个人看两个孩子,巧姑很累,好在有陈金水和他老婆帮忙,情况好过不少。
到了1994年,市里一把火将那些假货烧了个干净,双乌集团请了国内外不少报社的记者过来,对这件事大加报道,以改善外地人对义乌小商品城的印象,同年秋,小商品城的摊位主们推选出了会长和副会长,会长是陈玉莲,不过大家也知道,她是没有时间处理商会事务的,一些重要的会议和活动还得是林跃主持,本来有人提议陈江河做副会长的,但是因为骆玉珠的前科,给大家否决了,他们吵了半天,最后还是把副会长的头衔给了第一个在联名信上签名的胡彦杰。
此时骆玉珠也生了一个儿子,还是陈金水给取的名字,叫陈路。
结束哺乳期后,巧姑将孩子交给陈金水两口子照顾,去了陈江河的店里工作,倒不是跟林跃之间出现矛盾,原因有二,陈大光是搞走私进去的,自己湖涂怨不得别人,陈金土可是被林跃送进去的,她再到陈玉莲店里工作,难免遭人口舌。另外,陈金水的养鸡场拆迁,市里给补偿了八个摊位,陈金水以此入股陈江河和骆玉珠的公司,他又不懂经营,也帮不上忙,巧姑过去正好。
九年后。
飞机的轮胎在跑道上快速旋转,以降低来自机身的冲力。
航站楼内,骆玉珠站在出站口等候,此时的她手里提着一个爱马仕包,穿了件非常扎眼的粉红色无领外套,留干练短发,涂正红色口红,眼线上挑,勾到了眼角,整个人都诠释着“凌厉”两个字。
说起来…也不怪她,十年了,她跟陈江河的玉珠商行已经发展成了以销售饰品和五金制品为主的玉珠集团,陈江河是董事长,她是总经理,俩人一个开宝马一个开奔驰,住别墅,雇保姆,奢侈品穿在身,放到全义乌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扎眼?不扎眼怎么对得起她的身份。
“干妈。”
随着一道轻柔的呼唤,一张带着微笑的面庞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岩岩。”
骆玉珠冲她挥挥手,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我看看,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瞧这脸蛋,这身材。”
邱岩穿着一件棕色风衣面带笑容说道:“干妈,你跟几年前比真是一点儿没变。”
邱英杰走的时候陈江河没去送行,后来俩人有钱了,又因为业务的关系远赴美国,就折道去了一趟洛杉矶,看望邱英杰父女,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赔罪吧,所以要说陌生…还真谈不上。
“岩岩,你看你,夸人都夸得这么低调,干妈我怎么说也是40多岁了,马上人到中年,怎么可能跟以前一样。”骆玉珠去拉她的旅行箱:“走吧,有什么话回家说。”
“干妈,我自己来就可以了。”邱岩婉言拒绝道,手先一步放到拉杆上,拽着旅行箱往前走。
骆玉珠没有强求,提着包赶上:“从前面出去就好,车就停在门口不远。”
邱岩问道:“干爸呢?不是说好跟你一起来的吗?”
“哦,公司有点急事,他去处理了,说一定回家吃晚饭,帮你接风洗尘。”
“嗯。”
“对了。”骆玉珠说道:“从美国回来,你要不要倒下时差?”
“没事,我睡了一路。”
“这样啊…对了岩岩,你爸不是说一起回来吗?出了什么事?”
“怪我弟,在学校里跟人打架,把对方的头砸破了,老师让叫家长过去处理,对方是个黑人小孩儿,他妈不依不饶的,还闹到了儿童及家庭管理局,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没有入籍美国,反正事情挺麻烦的,他就取消了回国的行程,跟我妈在那边处理这件事。”
骆玉珠恍然大悟,怪不得临上飞机的前一天邱英杰突然打电话过来,讲他有点事,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国,让邱岩打前站。
说起邱英杰和张学,俩人也挺有意思的,在国内的时候两地分居,最后闹到离婚,等到国外又和好了,邱英杰手术很成功,两年后恢复得差不多了,张学那边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又给邱岩生了个弟弟,取名邱浩。
本来邱英杰惦记着国内的事,心心念念要回义乌,之前张学以医生多次强调的五年存活期为由拦人,这下没必要那么做了,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邱岩也上了初中,邱英杰还能回来吗?当然不能!这一拖,就拖到了十年后的2004年。
说话的功夫,俩人来到航站楼外,骆玉珠打开奔驰车的后备箱,放好行李后,一个进了主驾驶,一个坐到副驾驶位。
“走吧,先回家,听你爸说你以前最喜欢上溪的牛杂,我特意让王旭带着赵姐去上溪买了十斤。”
“干妈,你怎么买那么多,吃得完吗?”
邱岩有点哭笑不得,她喜欢吃上溪牛杂是因为怀念小时候在北京城,外公带她去吃卤煮火烧的记忆,虽然用料不一样,口感也不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吃起来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更像是一种情结,并非喜欢。
要说喜欢…不,应该说是念念不忘,还要数那个人做的炸酱面。
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陈江河和骆玉珠都去美国看过他们,而他…这些年来一次都没去过,不过生日礼物和开学礼物什么的从未落下,有时候是一本晦涩难懂的书,有时候是一张体现东南亚风土人情的照片,有时候是隔着一片海洋也忘不掉的中国味道。
“这顿吃不完下顿吃,让你吃个够,干妈可是打听过了,外国人是不吃牛杂的,这么多年,馋坏了吧。”骆玉珠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干妈…”
邱岩想问他的事,但是勐然记起爸妈当初的谈话内容,又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呗,跟干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是想问王旭怎么样了。”
“他啊,听说你今天到家,一早就跟辅导员请了假,会赶在晚饭前回来。”
邱岩点点头,没再言语。
骆玉珠仔细端详她几眼,唇边浮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她觉得邱岩问陈江河为什么没有来接她单纯是因为好奇,现在问王旭嘛,那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从她的表情,微动作,都能得到证明。
当晚。
陈江河和骆玉珠的豪华别墅内。
“土鸡煲来喽。”
赵姐戴着厚厚的防烫手套,把冒着腾腾热气的砂锅端上餐桌。
陈江河摘下用来看手机短信的眼镜,用快子点点砂锅:“岩岩,趁热吃,尝尝赵姐的手艺,她可是你干妈老家有名的做菜能手,炖鸡煲汤方面的事很在行的。”
赵姐在旁边谦虚一笑:“哪有,那是玉珠高抬我。”
邱岩很有礼貌地道:“赵姨,坐下来一起吃吧。”
“你们先吃,还有一个菜呢,玉珠说是你最喜欢的牛杂汤,我去看看好没好。”赵姐说完转身走进厨房。
牛杂汤…
邱岩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真得不是很馋这个,就是单纯喜欢那种跟着外公去吃卤煮火烧的感觉,而义乌的牛杂汤店是最接近卤煮店氛围的地方。
“吃啊,怎么不吃?是家里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吗?”骆玉珠见她在那发呆,以为她刚从美国回来,汉堡、三明治、麦片什么的吃多了,不适应中餐高油高盐的味道了。
“不是,不是。”邱岩赶紧摇头,夹了一快子鸡肉到自己碗里。
“妈,是你们,你跟爸太热情了,上一盘菜就招呼邱岩姐吃,她能不紧张吗?刚才还说像在自己家一样,到头来还不是拿她当客人。”陈江河的二儿子陈路跟个小大人一样吐槽父母的行为。
王旭说道:“你呀,少说话,多吃菜。”
说完瞄了邱岩一眼,想知道她是不是不高兴了。
“牛杂汤来了。”
这时赵姐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白色的海碗里飘着几片用来提鲜的香菜叶,旁边是反转卷曲的牛肚。
大家都看向邱岩。
她只好拿起快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嚼,笑着说道:“赵姨好厨艺,很香,关键是一点不腻。”
听她这样讲,赵姐松了一口气。
不,应该是包括陈家四口在内,都松了一口气。
“干爸,你知道林叔…林大哥最近在干什么吗?我爸这两年总是念叨他,打电话也少了,而且多数时候没说几句话就挂电话,问就说工作忙,时间不够用。”
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不过她知道骆玉珠跟林跃的关系不好,选择问陈江河,还搬出了她爸做挡箭牌。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陈江河说道:“自从公司搬到鸡鸣山这边,陈家村就不常去了,小商品城方面的事务也是巧姑在对接,所以他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最近几年他往东南亚跑的比较勤,经常在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等地来回飞。”
这下邱岩知道他为什么给她寄了那么多东南亚社会的照片了,有贩毒集团控制区里妇女儿童带着疲惫和麻木的脸庞,有僧人们做法事的场景,有为了省俩车票钱爬火车的低等种姓,也有晒得满身黑的渔民追逐鱼群的图像…
她也经常去世界各地旅游,然而对比他的经历,在融入当地社会生活这一点上,只能说是浅尝辄止。
骆玉珠发现儿子一脸不喜,撇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小助理,真不知道该说金总离不开他好呢,还是没有上进心好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很不屑。
也是,这十年是中国经济腾飞的十年,也是义乌成为世界的小商品市场的十年,那些在小商品城摆摊做大的人,要么在村里起了别墅,要么住进了新开发的高档小区,要么在杭州、上海等大城市买了房,金华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而陈玉莲依旧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也不过是翻修了两三次,铺子还是当年半死不活的三间,虽说双乌集团日益壮大,但林跃依然是那个小助理。
十年,十年能改变很多东西,年龄,心态,境遇,性格,还有恐惧…
当年林跃差点把她送进监狱,她确实害怕了,如今嘛,她可是玉珠集团的总经理,对于那个人,害怕早已褪色,而想要报复的心,可谓是与日俱增。
都说有钱了要衣锦还乡,在她这里是有钱了要报仇雪恨,如果不是陈江河拦着,她早就从陈玉莲的铺子下手,先恶心恶心那个家伙,收点利息再说。
陈江河刚要劝骆玉珠收敛一点,不要在邱岩面前讲林跃的坏话,毕竟当时陈玉莲在谅解书上签了名,等于是放了她一马。
当然,他也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觉得那是他下跪换来的,是用受辱换来的,出卖的是男人的尊严,凭什么感恩?不仅不能感恩,还要想办法报复回来,不然一辈子都要被陈家村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手机传来叮的一声,打断了他的心思。
骆玉珠注意到他看短信的表情:“怎么了?”
陈江河说道:“近期我可能得去欧洲一趟,发往西班牙的那批货出了点问题。”
骆玉珠追问道:“什么问题?”
“先吃饭,吃饭,今天是给岩岩接风的家宴,不谈生意。”陈江河强行为这场谈话画上句号。
骆玉珠很不高兴,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邱岩注意到了这一点,目光微沉,似有所思。
与此同时。
帝都一家五星级酒店内。
林跃脱下西装丢给李铭:“尽快拿去干洗,我明天得飞一趟泰国,上次放了tcc集团的苏旭明的鸽子,既然这次他是诚心谈合作,那就有必要见一下了。”
“跃哥,要我说晾着他挺好,既然诚心为什么不登门拜访,邀请你去他的地盘,万一延无好延会无好会…”
“很多人都知道我出行最多带一两个助手,从不安排保镖,那为什么在东南亚中东欧洲跑了七八年一点儿事没有呢?像苏旭明这种人,怎么可能犯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tcc是泰国酿酒业巨头,在啤酒这个行当浸淫多年,苏旭明手里的资源对我来讲还是有几分吸引力的,而且如果我手里的情报没有问题,他们正在谋求上市。”
“上市?”
李铭惊讶于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人敲响房门。
“进。”
帝都办事处的副经理走进来。
“林先生,刘强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