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的火炮打响了。
线国安的嫡系兵本就是定南藩下汉军,而定南藩下汉军则是整个清军之内最擅长火器的部队,装备的火炮和火铳数量远超靖南藩下和平南藩下。线国安率部入黔时,一路又缴获了大量孙可望部明军的火器,使得线部成为西南清军之中火器力量最强大的一支部队。也正因为火器强大,线国安部才能连败拥有象兵的明军,一路从贵州向昆明推进。
这次线国安奉多尼命令率军回防广西,携带的火炮数量实际超过了驻守柳州的太平军炮镇,只不过在之前的战斗中,线国安并没有将他的实力完全展现,以致当面太平军并不清楚他的真正底子。如同独山州那一战,线国安先以示弱迷惑太平军第十一镇,尔后在第十一镇上下懈怠之时,出其不意一拳砸出,结果导致十一镇几乎全军覆没。
同样,线国安的耐心用在了柳州战事,哪怕他急于打破柳州城,但还是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试探、消耗、攻击太平军,为的就是能够捕捉最佳战机,在最有力的时候一举拿下柳州城北这处高地。而之前清军所表现出的种种不堪,某种程度上不过是线国安的再次示弱而矣。为了让明军相信自己无法攻克小北山,他想撤军又不能撤,在此进退两难,线国安甚至命人将这消息透露给了一些绿营兵,而知道清军“实际情况”的绿营兵在第二天就会被派上去攻打明军,结果明军便从俘虏口中知道了线国安的难处。
其实,打一开始,线国安就根本无意攻打柳州,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柳州的难以攻克,因为他曾亲自指挥过攻打柳州。三面环江,又有水师可以机动运兵运粮的柳州城从来不是线国安想拿下的目标,他的目标是桂林。而想要全军北上攻打桂林,则必须要拿下柳州城北这座高地。
小北山的重要性不仅仅是柳州的北门户,更重要的是占领了这里,清军可以将柳州城的明军完全锁死在城中。只有柳州明军被困,线国安才可以大胆无虑的挥师北进。太平军一直在外线活动的那个第五镇虽然战力不弱,不过线国安相信,自己若是全力进取桂林,那个拥兵数千的第五镇是万万抵挡不住自己的。
开战以来,线国安不断驱使降军攻打太平军阵地,使得太平军上下都以为清军在拼命,再加上从俘虏那里获得的假情报,广西巡抚邵九公不由有些乐观,认为线国安不过如此。
身为巡抚总指挥的邵九公乐观态度自然感染了小北山驻守的太平军将士,驻守的第四镇甲旅和炮镇对清军都有些轻视,认为这些汉军和绿营终是比不得满州鞑子,不过是帮色厉内荏的家伙,除了驱使百姓充当炮灰外就没有什么克敌手段。他们真要有本事,也不会十多天了连柳州城墙边都摸不到一下。
有此想法的太平军在听到清军阵中突然响起炮声时自然都是吃了一惊,他们吃惊的不是清军有这么多的火炮,而是在此之前,对方竟然一直将大炮藏在军中不露面。
线国安手下这支炮兵的操炮手都是定南藩下汉军老卒,军官都是在当年登莱巡抚孙元化所建新军呆过的,降清之后几乎参与了明清战事的所有大规模战事。当年松山之战,清军能够快速占领明军粮道所在笔架山,这支炮兵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一片石大战时,虽说是满州兵和吴三桂的关宁军和闯军正面硬战,但若无三顺王的炮兵在后方掠阵,夺制住了闯军步队,那一战结果也是难说。
清军炮响之后,早就待命的线国安本部精兵连同万余降军便齐向小北山冲来。原先夹杂在负土百流中的清军箭手和铳手也开始对工事后的太平军发起进攻。
壕沟已被填埋大半,剩下的已经不需要再填了,因为人直接可以从尸堆和泥堆中过去。大清兵全军突进令得活下来的负土百姓都是激动,他们以为接下来的战事不再需要他们,他们可以保住性命。然而当他们带着死里逃生的激动和兴奋准备往回跑时,后面的清军骑兵却用马刀威逼着他们继续向对面山上的太平军防线冲去。
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犹豫的时间,赵行就硬着头皮随着人群向太平军的防线冲了过去。赵行不能不冲,因为那些不愿意冲的人都被大清兵砍去了脑袋。他不想自己成为一具无头的尸首,他想活着回到家乡。他也想活着将小妹带回去,大清兵承诺过,只要破了明军,女人们可以放回去。爹娘兄长都死了,赵行在这世上只有小妹一个亲人,他虽然怕死,可若是有可能,他还是要将小妹带回家的。
为了活下去的资格,或为了能够带着女儿、姐妹回家的百姓们在清兵的再次威逼下,蜂涌着越过壕沟向着太平军的防线冲过去。
炮子、铳子不断在他们身边飞射着,赵行亲眼看到前面的一个同乡被明军的炮子砸掉脑袋,而他那无头的身体依旧向前跑了十几步才仆然倒地。那模样实在是太恐怖。
明军显然是发现了清军的大举进攻,他们的炮打得太凶,铳子打的更密,导致的结果自然是那些充当炮灰的百姓一片一片倒下,如风吹稻浪般。
绝望和恐慌在蔓延着,喊叫的声音更大,没有人再有理智了。赵行夹在人群中麻木的朝前冲去,他赤着脚,跳进了壕沟,又从沟中爬出,双脚拔出时,他感觉自己的脚被人拉了下,那感觉就像是在河中游泳时突然有水鬼从下拽他的脚一般。
连爬带滚的翻出壕沟,赵行浑身都湿透了,上半身是汗,下半身是尿。他“啊啊”叫着,也不知叫着什么,手中不知从哪拾的一根木棒,就那么笔直向前冲去。
冲在最前面的汉土百姓人人面目狰狞,脸上或是泥土,或是鲜血,或是汗渍。他们就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跑的很快,他们看到了前面明军设置的障碍,看到了那一圈圈的铁丝和竹枪、栅栏设置的防线。铁丝上挂着好多发着寒光的铁蒺藜。
“啊,我的脚!”
突然,前头的人忽的惨叫起来,好多人抱着脚在那跳来跳去。赵行看的明白,前方的地上都是铁蒺藜,撒的到处都是,让人根本无处落脚。有的地段倒是没有铁蒺藜,可地上却密密麻麻扎着一根根削尖了的竹桩、铁钉。密集的让人看着都心惊。
越来越多的百姓双脚被剌破,被活活钉在那。疼痛让他们终于清醒了些,他们想回头,可后面的人群却如一堵墙般把他们推向前面。
一个个倒下去的百姓成了后方同伴和清军的“踏脚石”,赵行也倒了下去,他的身体离前面明军的栅栏只有不到十步距离。可他再也不能靠近,他的右手捏着拳头,死死看着那栅栏,他清楚的看到栅栏后有一顶顶红色的军帽。
我就这么死了么?我终是要和爹娘、哥哥他们一样死了么?
赵行绝望的看着那些戴红帽子的明军,他的身体不断的被后面的人踩踏,每一次踩踏都会让他的身体痛上一分。他整个人都不能动了,因为他的身子被无数铁钉和竹桩死死钉住,倒下时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
无数清军呐喊着随着百姓性命铺就的通道向着山坡上冲去。
“轰!”
一声声炮响从明军阵中传来,伴随着炮声,正在冲锋的清军一片片倒下。明军大杆子铳和虎蹲炮发射出来的铁钉和铅子将阵地前变成了一处禁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