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杀手听到角珠命令,看着缭绕的邪气,犹豫着要不要靠近时,突然看到颀长的白色身影破雾而出。
一个头发高高束起,面容冷厉的女子,手持长剑而来。
那双犹如子夜般的瞳冷冷扫过众人,旋即,她整个人如松柏一样站定,那握着剑的手亦是跟着一沉。
剑身在月光下荡起一抹雪亮的光,照亮了她冷澈无畏的双眼。
瘴气依然萦绕在她身侧,衬着她冷酷的神情和雪亮的剑,再看她脚下的一具具尸体,刹那间,众人都以为,那暗处走来的,不是单薄瘦弱的灵鹫宫药师,而是一名杀人衣不沾血的修罗。
那些杀手,几乎同时后退一步,神色惊恐地看着那女子。
马背上的角珠亦是微微一怔。此时的十五,面无表情,可眉宇间却溢出王者睥睨天下的傲然气质。
那一刻,她脑子里竟然响起亲王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你们才是该向她下跪之人。
膝盖的疼痛传来,羞辱瞬间吞噬了角珠。她握紧手里的长矛,尖叫一声,从马背上跃出,直接刺向十五的心脏。
十五握着剑站在原地。夜风清凉,可她周身血液在握紧这把剑的瞬间,莫名其妙地沸腾起来,耳边亦响起一个十分遥远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她要闭上眼睛凝眉倾听:我要做大洲第一剑术高手!
那是一个女孩儿稚气却坚定的声音。
角珠的长矛带着强大的力量直奔而来。
十五闭上眼睛,握着剑的手本能地横在胸腔。
砰!
角珠的长矛没有穿过十五的心脏,而是被十五手中的剑拦住。
武器相撞的火星让角珠愣住。
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十五会挡住。
但是,作为战鬼的嗜血天性,让她根本不可能就此放弃。
全身力气灌注在长矛上,她长啸一声,欲将十五手中的剑折断。
再次强大的冲击力逼得十五头发翻飞,不过,她脸上没有丝毫怯意,漆黑的双瞳此时翻滚着浓烈的杀气。
脚下用力一沉,十五如巨石站定,盯着角珠快扭曲的脸,冷笑,“这绝对不会是你角家的天下!”说完,周身力气汇集在剑身,横着剑反推了回去。
“刺!”
随着十五的逼近,角珠震惊地看到自己的长矛像是被一把锯子慢慢地锯断,火星溅起,灼得她双眼刺痛。
战鬼力大无比,拥有九州最好战的血统。可此时,她却抵不住十五的力量,手中长矛更是被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将矛尖直接磨断。
十五手中那把普通的剑,萦绕着一缕银色的光,如攀附其身的闪电。
“灵力?”角珠惊骇地看着十五,“你怎么可能……”
“嗤……”十五发出一声冷笑,握着剑的手斜着一拉。
白光乍起,呆愣中的角珠发出一声惨叫。
白衣女子傲然而立,脚下被她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手中雪白的剑一震,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一声低吟。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卷来,扬起她一头青丝,露出那张冰凉无双的脸和幽潭般的深瞳。
她的前方,角珠半跪在地上,扔掉了手里的长矛,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
血丝从角珠指缝里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早就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
一头精致挽起的发髻也在方才散落下来,凌乱的头发黏在角珠被鲜血染红的手背上,在月色下格外的狼狈。
周围寂静得可怕,唯有白衣女子手中的剑吟,像警示一样,提醒着周围的人,不要有丝毫动作,亦警告他们不要靠近。
地上的角珠终于动了动,将手从脸上移开,低头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她双唇发白,终于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再一次捂住脸发出尖叫。
就在方才她放下手时,远处的人注意到,一条剑痕从上至下划过角珠的脸,几乎要将她的脸斩成两半。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十五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公主殿下这样子,也能担负起天下?”
角珠浑身一颤。十五的话,如五雷轰顶,霎时间让她无地自容。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十五。对方静静俯瞰着自己,那如子夜般漆黑的眼瞳却露出了失望之色。
作为拥有最强战斗的战鬼一族,却因此面容受伤而恍惚得丧失战斗意志,甚至丢下了自己的武器。
角珠扭头看向四周,发现所有的侍卫都看着自己,可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再是昔日那种畏惧和尊敬,而是一种质疑和震惊。
再抬头,角珠陡然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如亲王预言般,跪在了这个低贱的女人面前。
她是堂堂的公主殿下,九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年后,整个九州都要匍匐在她身前。
“唔!”角珠咬着唇,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抓起地上的长矛欲再次攻击。
可十五却丝毫没有给她任何机会,手中长剑直抵她脖子,声音清冷,“公主殿下,丢掉兵器那一刻,你就输了!”
角珠双眼血红。她想要大喊,高呼所有的侍卫冲上来,可眼前发丝翻飞、目光凛冽的女子,却如修罗附体,强大得让人匪夷所思。
而她手中的剑,在方才更是快得让人看不清招式。
她明明是一个只会医术的药师啊。
可……
输了……
输了吗?
角珠痛苦地闭上眼睛。
看着角珠狼狈不堪的样子,十五收回剑,目光横扫四周。刹那间,众人下意识后退一步。
十五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走向莲绛,发现他脸色苍白如即将凋零的白泽花,可他双目清澈,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见自己安然无恙地走向他,他睫毛颤了颤,眼底漾起一丝笑意。那一笑,让他苍白的面容陡然生辉,眉目艳丽妖娆,芳华刹那。
十五跪在他身边,捧着他冰冷的脸,“魔尊大人,别忘记了我们的约会。”
“嗯。”他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卷长的睫毛匍在白皙的脸上,似沉睡的蝶,悄然无声。
十五低头亲了亲他血沫未干的唇,将他背在身上,提着剑,一步步朝圣都中心方向走去。
她目光直视前方,神色无畏无惧。
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前将她拦住,就这样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个身穿绿色衣衫的人。
十五看到那人,继续往前走。
“我给你开启城门,你永远离开圣都,离开北冥。”绿意一把拦住十五,颤声道。
十五抬眼看着眼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眼底涌起一丝杀意。
绿意一见,慌忙后退一步,“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角珠只是一个刁蛮公主,但是,角丽姬却不好对付,你必死无疑。”
唇角勾起一个冷笑,十五轻蔑地看着绿意,“好一出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安的什么心?”
“我……”绿意神色惊慌,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皇宫方向,“卫药师,今天我并没有要置你于死地。只要你离开北冥,我将一路保证你的平安。”
“我不会离开!”十五沉声道。
“你!难道你不怕死?”
“怕死才会死。”十五没有再理会她,径直往前走。
“卫十五!”绿意高声,“你这一生难道不是为了莲绛而来?如今,你们都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十五惊讶地回头看向绿意,“你果然认识他。”
“我也认识你。九州灵源必然会合九为一。莲绛早已堕落成魔,在圣都多待一日,就如同在炼狱受苦一日。你若深爱他,就带着他离开。”
十五停下步子。
莲绛的头靠在她肩头,如水的发丝拂过她的脸,如往昔他温柔的手。
抬眸静静地看着绿意,十五沉声,“为什么?”
绿意捂住脸,无力地蹲在地上,低声哭泣,“因为,我也有想保护的人。他恨你,恨莲绛。恨是一把双刃剑,只会将他自己逼上绝路。”
十五侧首,用自己的脸贴着莲绛冰冷的发丝,轻声道:“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转身继续往前走。
在月夕回来之前,她一定会守在圣都。
一旦她离开,灵鹫宫恐怕也会陷入另外一个绝境。
绿意抬头看着十五的背影。
纵然轮回,这个女子,却从来没有变过,依然是那样的固执。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狼嚎。十五蹙眉,见无数个黑影跑向自己,她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剑,却见那些狼突然幻化成人形。
最前方那人,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相貌棱角分明的中年男子,对方看了她许久,突然抱拳,半跪在地上,声音有一丝颤音,“属下来迟了,还请夫……请卫药师大人恕罪。”
其余侍卫纷纷行礼,让十五有些惊愕地愣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男子自我介绍,“属下叫卫争,是灵鹫宫的护卫,受月夕大人之命,保护卫药师大人安危。只是属下来迟,愿接受任何惩罚。”
卫争的语气里,有一丝自责。
其实,他一路保护十五,但是,却没有出手。
因为鬼狼一族早就灭绝,他们是唯一活着的一支。
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皇室的回归,让他们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听说要保护一个小小的药师时,他有片刻的犹豫,因为,他不敢为一个不认识的人,而将自己的兄弟和战友带入绝境。
直到十五拿起剑——他终于知道月夕大人的苦心安排。
“卫?”
传说卫家是狼族血统,能召唤整个九州的狼。可二十多年前,嫁入皇室的先皇后难产而亡后,卫族受到了角家的各种打击,最后虽然没有灭亡,却是败落得失去了所有兵权。
十五没想到,艰难存活的卫家,竟还有鬼狼军队。
“谢谢!”十五悄然蹭了蹭莲绛的脸,“我们已经无大碍了。”说完,她手中的那把剑突然断裂,掉在地上。
这的确是一把剑,但是,却抵挡住了角珠致命的一击。
看着它断裂,十五觉得胸口一紧,有些难过,好像看到与自己御敌的战友突然倒下似的。
同时,那个稚嫩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要做大洲第一剑术高手!
剑术……十五看着自己空了的右手。
她好像,还遗失了什么东西。
卫争直接护送着十五和莲绛到了灵鹫宫的医馆。
莲绛因为受伤太重,十五将他安置在了后院,由阿真照看,自己则不敢有丝毫歇息之意,赶到了隔离瘟疫的地方。
先前发现的瘟疫感染者都被送往了隔离区,可很快又有感染者送来,因为人手不够,十五亲自前往。
到了那里,十五整个人有些愣住。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牢,而里面的犯病之人,全都是余家之人。
除了十五,无人敢进去。
潮湿的屋子里,可以看到余家的人戴着手铐蹲在角落。
昔日风光的族长此时穿着破烂的衣衫,躺在地上。
十五抱着药箱,想到至今神志尚未恢复的余小公子,不禁为这个要灭族的余家,感到深深的悲哀。
“地牢潮湿,更容易引发瘟疫,为何不将这些人带出去?”
看守的牢头站在了石阶上方,和余家人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听十五这么一问,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这可是要犯,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能出这地牢的。公主殿下说了,谁要是私自带人,这项上人头可是要丢的。”
“他们不出去,瘟疫就无法控制。到时候丢的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头,全城都会被感染。”十五厉声道。
“上头说了,到时候将这个地牢埋了。倒是灵鹫宫,不是专门医治瘟疫吗?我想,有灵鹫宫的药师在,这个瘟疫必然不会爆发吧。”那人冷笑看着十五。
十五蹙眉,突听尽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药师大人,你怎么没有戴特制的面纱?方才月夕大人送来飞鸽传书,说这次圣都瘟疫并非普通的瘟疫,不是只有碰触了瘟疫者才会感染,而是通过呼吸传染的。”
那声音不紧不慢,慵懒却又不失华丽。
十五回头一看,见门口一人穿着灵鹫宫药童的黑色衣衫,长发轻挽,一张绣着莲花的白纱遮面,露出那漂亮的双瞳。
莲绛?
没等十五反应过来,莲绛已经慢慢走到她身前,拿出一张同样的丝巾将她口鼻遮住。
“只要闻到那股腐烂的恶臭,三天之后,必然感染。”说着,莲绛突然看向角落,“那个人,怎么没有动?”
十五上前一看,神色紧张地看向那楼梯处的牢头,“牢头,这里死人了,还不拖下去?”
一股恶臭瞬间充斥着牢房,站在阶梯处的牢头顿时脸色惨白,扶着墙就开始呕吐,然后撒腿就往外跑莲绛摇头冷笑,走到入口,从墙上取下了钥匙,返回递给了十五。
“莲,你怎么不休息?”
“若我这个药童休息了,怎么帮大人拿到这个钥匙?”他眸光潋滟,见十五盯着自己,想观察他面色,赶紧倾身到她耳边,“之前额头伤口上是我为了偷懒,故意不让其复原的。本尊乃叱咤三界的魔尊,还怕了这点伤?你再不去将这些人带出地牢,就真的会死人了。”
十五这才安心地接过莲绛手中的钥匙,将牢房门打开。
里面的人一见十五进来,纷纷跪在地上,“药师大人,救救我们。”
地上的余家族长也睁开眼睛,看向十五,很快将她认出来,“是你啊……”
他一下认出了十五,这个在他小儿子的葬礼上,说服亲王让他们棺木离城的女子。
十五上前,将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双眼深陷,瘦骨嶙峋,褴褛的衣衫下血迹斑斑,仔细一看,各个关节竟被人残忍地植入了钉子。
“余老,您的伤?”
“角丽姬让角珠来折磨我这老骨头,逼着我将灵源下落和我族兵符交出来。”他眼中满是绝望和自嘲,“神兽消失,这都是上天对我们余家的惩罚啊。当年为了苟且偷生,选择了背叛尉迟王族,如今却要被角丽姬彻底灭族。呵呵呵,都是自作孽啊。我余家罪有应得,对不起先皇啊。我的小儿,我对不起百年余家啊……”
三十年前的事情,十五大约知道。
当年的先皇突然病重,随后,角丽姬掌控兵权,并控制了整个朝野,最后谋权篡位。
而余家就是角丽姬的支持者之一。
浑浊忏悔的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听得他哭泣和呜咽,牢中家眷亦纷纷跪在地上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