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不说话,只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郭准,细细打量。
纵使早已年过三旬,这位附马爷却依旧俊美温雅,仿若岁月从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特别是他眉眼间的那一种干净,犹似青葱少年。
与之相比,浓妆艳抹的长公主,便越发显得有些老相。
裴恕的左嘴角往旁一斜,搁了茶盏,面上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殿下与附马爷所言甚是,下官当时也是这样向陛下说的,只陛下却道,无论是多是少、是大是小,能想起多少是多少。
说到这里,他的语速放缓了些,续道:前几日,兴济伯府已然将这三年间丫鬟仆妇的录册拿了过来,倒是可堪一用。
这算是一句提点,如果长公主府也能提供一份儿同样的东西的话,裴恕也就能交差了。
至少长公主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么,倒是容易的。长公主闲闲语道,手指在椅背上点了点,那双勾连在郭准身上的眼睛,也终是转到了裴恕的面上,却也只是轻轻一触,就又移向了别处。
很显然,裴恕的这张脸,长公主是并不乐于多看的。
来人!她换了个姿势坐了,提声唤道。
耿玉昌立时快步而入,伏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遣人去寻刘长史,叫他把这三年间下人们的录册带过来。长公主吩咐道,一面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甲,似是在端详那丹蔻的颜色。
耿玉昌应了声是,便忙忙地去了。
怕是要有一会子,还请裴大人少坐。长公主笑道,眼睛却是抬也不抬,仍旧打量着手指甲,语气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裴恕却是一脸地浑不在意,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语罢,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以他今日出现在此的目的,这样的等待,似乎是有些叫人不舒服的。好在那附马爷郭准是个极称职的主人,谈吐隽雅、见识不凡,见裴恕身上有着浓重的行武气息,便与他论起兵书来,长公主偶尔在旁帮腔,场面倒也并不难看。
约莫盏茶过后,耿玉昌便带着刘长史并几个小太监回来了,那小太监两人一抬,总共抬进来三只很沉的箱子,想必里头便装着录册。
喏,东西就是这些了。长公主懒洋洋地说道,一面还拿着指尖点了点那木箱的方向,又顺势一挥手:都退下。
刘长史等人立时躬身退下,唯将那箱子留了下来。
这东西怪沉的,裴大人一会儿搬回去可得费些功夫。长公主带笑不笑地说了句闲话。
裴恕斜着嘴角一笑:下官身边武人甚多,他们有的是力气。顿了顿,复又拱拱手,态度变得殷勤了些:有劳殿下并附马爷劳心劳力,帮了下官一个大忙。
这话很有点儿服软的意思,长公主立时掩唇娇笑起来:裴大人太客气了。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咯咯笑道:哦,本宫想起来了,本宫方才还请了大人的属下喝茶来着呢。
这便是要放人了。
裴恕眯了眯眼。
小示惩戒,却又不触及底线,这位长公主,做事倒也颇有章法。
拿到了这三箱子的东西,裴恕的差事便也算完了,于是不再多呆,起身告辞。
郭准身为男主人,此时自是当仁不让,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大门口,目送那马车去得远了,方才回转。
不过,回来时,郭准却不曾往外书房而去,而是遣退从人,独自踏上了通往后花园的游廊。
空气闷热且潮湿,仿若蕴着雨意,那曲廊的廊顶也并未架设藤萝,阳光斜射进来,很是灼人。
没走上几步,郭准便自袖中取出一柄雅致的折扇来,拿在手中有一下无一下地引着风,步履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宽大的衣袖随步轻振,通身上下,皆是从容。
游廊的尽处便是后花园,当此际,园中并不见人影,唯树叶儿在风里晃动,沙沙有声,应和着四下里连绵的蝉鸣,便再无旁的声息。
到得此处,郭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走得累了,还是被俗事所扰而心累,脚步放缓了好些,信步而行。
他看起来并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只沿着园中小径的指引,一路分花拂柳,偶尔在一棵树、一朵花前停步观赏,随后又接着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座朱漆水榭便现于眼前,那水榭前绿柳成荫,携来水上凉风,极是爽然。
他面上一喜,正欲继续前行,蓦地,一阵清脆的笑声自其中传来,随水散去。
郭准立时收住脚步,皱了皱眉,转身就往回走,显然是不欲与人碰面。
可是,老天却像是不肯如他的意,他这里还没走上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少女的娇呼:父亲,您怎么来了?
郭准脚步一顿,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然而转过身时,他的神情却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慢慢地摇着折扇,含笑道:天气炎热,为父在园中纳个凉。
郭媛已经小鸟儿般地跑了过来,欢快地道:我和丫鬟们在水榭里头捉迷藏呢,方才从那窗户眼儿里瞧见了父亲,便出来啦。说着又嘟起嘴,作势不依地道:父亲都不说来瞧瞧阿娇,父亲不疼阿娇,阿娇可当真伤心了。
许是天热的缘故,她明艳的脸蛋儿红扑扑地,双眸更是又大又亮,瞧来越增艳丽。
看着眼前这张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脸,郭准心中忽地一阵刺痛,眼前恍惚现出了另一张脸。
小小的、柔弱的、苍白的小脸,张着小手小脚,细细的猫儿般的声音,唤他爹爹。
郭准深吸了一口气,掩饰地将那扇子用力扇了两下,扇去了这陡然而来的幻象,强笑道:为父没瞧见阿娇,阿娇勿恼。
父亲每回总是这样。郭媛嘟嘴说道,视线不经意地一转,便转到了郭准的手上,那眼睛立时便亮了,喜道:呀,父亲,这扇面儿可是太子哥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