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嫂子闻言,眼眶慢慢地便红了,伸手想要去拉郭婉,可手伸到一半儿,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姑娘,夫人当年……当年……拼了命地留下了您这一点儿骨血,您可千万……千万往开里想,莫要钻了那牛角尖去。ge
郭婉向她笑了笑,道:朱嫂子且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就是有些感慨罢了。
四奶奶。一声轻唤忽地传来,众人尽皆回头,却是红香走了过来。
怎么了?绿漪上前问道。
红香便躬身:回四奶奶,时候儿差不多了,韩妈妈也该到了。
郭婉的面色淡了下去,朱嫂子则站了起来,自包袱里拣出一个很小巧的香囊,双手呈上,快速而小声儿地道:姑娘,这是这几年的出息,奴婢换成了通兑通取的银票,计五千八百两,姑娘且好生收着。
说话间又拿出个沉甸甸的匣子来,笑道:这是下剩的散钱,奴婢叫打成了元宝,一钱的、两钱的并五钱的各打了不少,姑娘逢着年节的时候儿赏人用罢。
绿漪接过木匣,顺手一掂,估摸着至少也有五十两,用来打点下人却是足够的了,便将之予了红香,嘱她收好,再回过头时,却见郭婉身子有点僵硬地半侧着,杏眼张得极大,眉头不受控制地跳动,一种极尽哀凉的气息,自她的身上渐渐散发了出来。
绿漪心下恻然,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那装银票的小香囊,又往左右看了看,便轻声催促地道:嫂子快些儿,别撞见了人!
郭婉这时候才像是回过了神,僵硬着的身体松动了些,眼眶一点一点地开始泛红,张了张口,喉头却哽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
朱嫂子疼惜地看着她,有心再多说两句,叵奈竟是不能,于是那眼中便又落下泪来,双膝伏地拜了几拜,哭着道:奴婢过些日子再来瞧姑娘吧。姑娘如今家去了,奴婢也可常来常往,不叫裘家的人瞧见。姑娘在家可得好好儿的,多吃些,养胖些,夫人在天上瞧见了,也自欢喜。
郭婉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渐渐升起雾气,却不曾落泪,只颤抖着上前扶起她,嗓音发紧地道:我……我记下了,你也快去吧,路上小心着些。
朱嫂子站起身来,举袖拭着眼角,匆匆转身去了。
郭婉目送着她略有些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拿帕子在眼角按了又按,颤声道:这么些日子没见,朱嫂子的头发都白了好些。
说着这话,她又看向绿漪,眼角边还余着未拭净的泪痕,却又蓦地轻轻一笑,道:好丫头,难为你今儿跟着我受惊,一会子回去了,那‘赛蜜坊’的糖脆梅、瓜篓煎、酪面,你想吃什么都成,你主子我请客。
听了这话,绿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又是着恼,那面上的表情一时间十分丰富,心下却是松泛了许多。
郭婉能与她开玩笑,可见那郁气应是消散了,如此便好。
郭婉语罢,便又转首看向一旁侍立的仆从。
这些皆是多年来跟在她身边的,虽然人数不多,却很忠心。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郭婉觉得,身上仿佛又有了一点点力气,那种心痛至极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你们今儿都辛苦了,回头去嬷嬷那里领赏去。她再次说道。
这一次,她的语声中终于没了那些情绪,平静得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
见她终于不再悲戚,红香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的圆镜,低声问:四奶奶,要不要收拾起来?
郭婉方才哭了一通,那眼角还红着,发鬓也乱了,确实有些形容不整。
郭婉也知这样不妥,于是便点头道:手脚快些。
红香应是,那厢绿漪也走了过来,二人齐齐动手,将郭婉的衣衫理齐了,又向她面上薄薄地扑了一层香粉,红香还取出了唇脂,绿漪却抬手拦住了她,淡声道:也别太鲜亮了。不好。
郭婉乃是寡居,不好太过打扮,否则又不合规矩了。
红香醒悟过来,面上一红,垂首道:婢子错了,四奶奶恕罪。
郭婉摆了摆手,命她们将东西收了,一行人便离开了净室,往前头而去。
才走到宝瓶门那里,迎面便见一个穿靛蓝比甲、吊梢眉、高颧骨、年约四十许的中年女子,慌慌张张地自那门里了走出来。
绿漪立时将脸一沉,上前道:韩妈妈,你这盘整盘整到哪里去了?如何这时候才来?我们四奶奶可等了好半天儿了。
这韩妈妈是裘家老太太执意送来的,连她在内共有两房裘家的下人,如今都在韩家吃用,每个月都必须回去一趟,向裘老太太禀报郭婉的情况。
这也是当时谈妥的条件之一。
此时听得绿漪所言,韩妈妈立时面皮一僵,旋即便堆出满脸的笑来,道:哎哟,这不是那前头修房子么,我盘整好了出来一瞧,到处都是石头木料,我就有点不大认得道儿了,转了半天才找着路。说着她便敷衍地向郭婉行了个礼,意思意思地道:四奶奶恕罪,奴婢下次不敢了。
郭婉此时早收起了之前的表情,神情十分端肃,倒也有几分威势,闻言只淡淡一笑,拂袖道:妈妈是忙人,走到哪里都不得闲儿。
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却偏又叫人捉不住痛脚来,正是一把软刀子捅上心头。
韩妈妈的面皮越发僵得厉害,张了张口,到底回不出话来,只得干笑了一声,讪讪地退去了人后。
郭婉也不理她,当先往前走去,开口时,那语声便越发地淡:绿漪,替我问一问咱们的韩妈妈,车子可备好了不曾?
不待绿漪回话,韩妈妈立时跳将出来,一路小跑地凑到她近前,殷勤道:回四奶奶的话儿,车子早备好了。
郭婉唔了一声,蓦地抬手,那手里便多出了一枚亮锃锃的银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