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家,一个月后。
楚映婵一如往日地坐在湖边远眺,白祝在身旁陪她。
之前不小心砸入湖中的法宝已由楚映婵尽数捞起,整整齐齐地装好,只是有的法宝进了水,不太好用了。
白祝后来与师姐讲起湖上黄衣人的事,才知晓原来那是可怕的大邪神,白祝后怕之余立刻想到,以后回去,自己就可以说她勇敢地参与了那场战斗的收尾,并且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
这一个月里,师姐变得沉默寡言。
白祝虽然经常被小师姐欺负,可看到师姐这样,她还是很伤心的,她想要劝说师姐赶紧回山,等师尊回来好好开导开导她,可师姐却偏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白祝倒也无所谓,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夕阳低垂。
白祝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对着它们招了招手,鸟群振动翅膀的声音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像是天空泛起的涛声。
巫家豢养过很多鸟雀,如今人去楼空,唯有鸟鸣依旧。
白祝是很喜欢鸟的,在仙楼的时候,她虽经常欺负麒麟,但对仙鹤一直很友好,还给为首的鹤起了好听的名字。来了巫家,白祝在视察是否还存在危险时,于巫家家主殿找到了一个关着小白雀的笼子。
家主死了,仆人散了,笼子里的白雀已好多年没吃没喝,奄奄一息,白祝给它喂了点水喝食物,白雀纳头就拜,立刻成为了她手下忠诚的大将,从此以后每每她骑着云螺出去巡逻的时候,身后都会有白雀为首的一帮鸟雀跟着,排场十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师姐独自闭关,足不出户,昏迷不醒的小禾是由白祝照顾的。
她为小禾烧热水,擦伤口,包扎,洗衣裳,她这般积极勤快是为了感化对方,将她骗入自家师门,做她的小师妹,后来师姐告诉她,她们是仇人,白祝这才遗憾地放弃。
小禾是三天后醒的。
醒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用温水浸透的毛巾给她擦脸,她喊了一个名字,猛地从榻上惊起,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带着血丝的眼眸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直到听到小姑娘不停喊疼,她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接着她掀开被子下了榻,摇晃着走到门前,推门,门怎么也推不开,白祝去帮她拉开了,小禾走到了外面的廊上,左顾右盼,失魂落魄。
“林守溪…”白祝喃喃地重复了她刚刚喊的名字,“他是谁啊?”
昏迷的时候,小禾做了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与林守溪一同打败了邪神,回到巫家,如过往那样打闹,斗嘴,自己经常欺负他,偶尔也会被他欺负,忽然间,梦里的林守溪不见了,她像是丢了魂,四处找寻,以为他只是躲起来吓自己,后来她才意识到,该醒了。
长廊空空荡荡,照进来的光线耀得难以睁眼。
小禾跪坐在地上,看着清寂的巫家,渐渐回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她低下头,双手绞紧了衣裳,瘦弱的肩膀收紧、抽动。
白祝看着她的背影,没什么烦恼的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接着,小禾似想到了什么,她回到屋中,趴在地板上摸索,打开了一片木板,跃了下去。
这是她与林守溪的‘洞房’。
这座楼很幸运地没有被大战摧毁,房间保存完整,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件排列得整整齐齐。
当初林守溪昏迷的时候,小禾精心打理过这间屋子,挂画、床榻、衣柜,她在这里藏了不少的机关,本是想吓唬吓唬他的,可惜当时他甚至未来得及在这里住上一夜。
小禾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在了床边,她拉起了帘子与遮挡的纱布,光照了进来,窗边的黑暗霎时被驱散了,少女的脸颊、脖颈、锁骨皆被照亮,显露出细腻光滑的肌理,唯有她眼中的雾色拂之不去,她静静地站了许久,窗外飞鸟来去,啁啾鸣啭,她融不进光里,于是转身、落帘,躲进了昏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了,楚映婵走了进来。
白祝就趴在楼上的洞口,偷偷看着她们的相见。
小禾看了楚映婵一眼,楚映婵摇了摇头,简单的动作之后,两人无话。
之后的日子里,白祝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叫巫幼禾的姐姐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穿着深青色的布裙,迷茫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曾多次去往湖心,试图寻找通往神庭的入口,一无所获。
她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等不到。
秋风越来越冷。
小师姐尝试着重新开始修行,可神域的雷电威力吓人,它们几乎融入了经脉,真气流动稍一剧烈,灵脉中的雷电就会激发出来,令她浑身麻痹。
这是灌注全身的枷锁,她的境界非但后退,甚至还无法寸进。
哪怕是白祝都看出来师姐的修行出问题了。
“没事的师姐,修不了可以不修,我们仙楼家大业大养得起师姐的。”白祝认真地安慰她。
“仙楼…”楚映婵摇头,“十九岁的元赤境是师门数百年之耻,根本不配住在楼中。”
“不会呀,白祝才是师门的百年之耻。”
“你…”楚映婵不知说什么好。
“师姐难道没有将白祝放在眼里吗?”小白祝鼓起脸,质问。
楚映婵看着小姑娘仰起的可爱脸颊,她嘴唇翕动,最后轻声说:“谢谢白祝。”
白祝本想让师姐嘲笑自己,分散她的悲伤,不曾师姐忽然道谢,反倒弄得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白祝想了想,只好说:“我会一直陪着师姐的。”
楚映婵轻轻点头,抱住了她。
又过去了很久。
巫家种植的红叶凋零殆尽,天空中有雪飘下来。镇守已经逝去,巫祝湖的四季变得分明,雪花飘下说明入冬了。
冬日,小禾依旧穿着青色的棉裙,似浑不知冷。
她看着渐渐结冰的湖面,也终于真正意识到,他们分开了,甚至有可能永远地分开了。
她回看自己的过去,十四年,并不算长,修行者的记性很好,她甚至可以记清第一次说话时声音颤出喉咙时的感觉,但回忆几个月前的事,一切却又显得虚幻了起来。
小禾在脑海中描摹林守溪的脸,秀气的脸颊,微挺的鼻梁,星眸薄唇,剑一般的眉,墨一般的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一夜之后,外面白茫茫一片,光照在上面,有种致盲感。
小禾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红色绒边的大氅。
她揉了揉绒氅的边缘,抬起头,看到了门外立着一袭白裙挽剑的身影,清似月,冷胜雪。
“我要走了。”楚映婵说。
“嗯。”
小禾点点头,问:“你要带我走么?”
“没错。”楚映婵点头,“仙楼来信,师尊已归,我须回去,真仙一事也终需尘埃落定,我必须带你走。”
小禾不回答,眼眸渐冷。
“无论他是生是死,在这里等待都不会有结果。”楚映婵淡淡地说。
这几个月,楚映婵一直试图修复道心的裂痕,无果,时间珍贵,不容许她继续拖下去了。
小禾裹着红氅,问:“若我不跟你走呢?”
楚映婵也不说话,只是解下了剑。
白祝一蹦一跳地赶来找她们玩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这一幕,胆小的白祝遇上了可怕的事情,剑拔弩张的杀意将她吓得不轻。
白祝正想偷偷离开,杀意忽消,只听那雪白头发的小姐姐望向自己,问:“你师尊很厉害么?”
“厉害的!”白祝举起手,比划了一下,说:“师尊可厉害了!”
小禾双手紧抓着氅襟,沉默良久后,说:“我跟你走。”
“他身上牵扯的是太古级别的秘密,哪怕是师尊,也未必能给答案。”楚映婵看出了她的心思。
“哪怕是一点线索也是好的。”小禾轻声说。
“你还是不要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为好。”楚映婵摇首,转身。
白祝不同于小师姐,她对于师尊信心满满,“师尊很厉害的,一定可以帮你找到林守溪哥哥的。”
小禾嗯了一声。
她没有抱什么希望,她知道,或许得等自己某一天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神木,才能看清楚太古迷雾后的隐秘。
她会好好活下去,努力修炼,找到那袭黄衣,求索背后的隐秘。她只希望林守溪还活着,活着才有机会重逢。
哪怕不重逢。
大雪天里,白祝回屋收拾细软。
巫家已经完了,那些尚有根骨的弟子将会被楚映婵带走,安排去云空山下面的宗门修行,其余人或去神山境内谋求新的生活,或继续留在巫家,守着这些破旧巫楼至死。
巫家来历不明的法宝都被白祝打包了起来,它们品阶虽不高,但也可充盈云空山的宝库,到时候用作给其他弟子的奖励。
待到一切妥当,白祝就拖着大包小包出发了。
小禾换上了黑色的软靴,青裙外罩着朱红大氅,她走上了雪道,最后看了一眼冰雪覆盖的湖面,默然离去。
一路上还算平安,她们并未遇到什么大的危险,妖物邪灵的进攻也都被有惊无险地瓦解。
到达神山的境内已是七天后的事情了。
这是小禾第一次来到神山的领域。
软靴踩上这片土地时,小禾便感受到了不同,这里的泥土被净化过,没有外面荒地那种污秽泥泞感,她俯下身,看到了细如绒羽的青草从泥地里挣出,恍神了许久。
在外面的荒地里,可供种植的泥土是极为稀有之物,一般都是涌来种植仙草与灵果之木,根本不会留给野草生存的空间。
小禾的手轻轻抚过这些青草,像在抚摸小兽的羽毛。
她站起身,向着远处望去。
前方是巍巍的城楼,城楼远比巫家的白墙要高得多,它们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打造而成,似乎将神山辽阔绵远的地界都包围了起来。
但神山也绝非只是三座山。
那是以三座神赐巨山为首,辐射出的广袤领域,其间山河湖泊无数,各种各样的宗门林立,更有大大小小的朝据于一方。
小禾红氅曳地走过城门,见到满目葱茏的神山之境,如同看到了新的世界。
难怪神山中人从不愿出去,这里宁静富饶,有青山碧水环抱,足够凡人生活、仙人修道,他们可以在这里平安地度过一生。
而身后的高墙巨龙般耸立着,如披在所有人身上的坚固铠甲,似永远不会坍塌。
终于回到了神山的境界,趴在云螺上的白祝长长地松了口气,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师尊,原本有些蔫了的她一下子又精神充沛了。
楚映婵走在最前方,她解下了发绳,发簪,只披着满头青丝。
她依旧仙气飘飘,姣姣出尘,但任人都能看出她萦绕不去的疲惫。
去往神山的道路上,楚映婵为小禾介绍了一些沿途的地名,宗门,又断断续续走了一整日,一座巍巍巨峰才终于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峰,一眼望去巍峨绵延,大得没有边界,它的存在好似大地孕生的奇迹,难以想象最初的人类先祖见到这样的山峰是何等心情。
多年之前,楚映婵便是无意间骑鹿走到了这座山下,震惊于神山之高耸,想寻道而上,无果,最终迷失于梅林,被师尊带出。
一晃十余年。
白祝骑着云螺往上飞,穿过梅林雪地,许久之后见到了那片熟悉的琼玉之宗,南门外,一个老道人双手拢袖,靠门而寐。
白祝跑过去叫醒了他,老道人见白祝回来,也松了口气,“找到你师姐了?”
“嗯!白祝不仅找到了师姐,还见到了大邪神。”白祝伸出手,比划了一阵,“一个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
“穿着黄衣服的大邪神?”道人眉头一皱,旋即笑道:“白祝又是从哪里看到的神怪传说啊?你师姐给你讲的?”
“哼,不信算了,反正白祝就是看到了。”白祝双手环胸,生气地别过头。
“白祝见到了大邪神,还活着回来了?”道人再问。
“对呀,白祝在邪神手底下死里逃生了,可危险了。”白祝没有撒谎,当时邪神再不来,她确实差点溺亡了。
“白祝可真厉害。”道人乐呵呵地看着她。
道人可不相信什么黄衣君主,更不会相信白祝能在邪神手下死里逃生,他只当这是小姑娘的玩笑。
白祝也没听出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高兴地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就是这般厉害。
她抱着云螺以打滚的姿势飞着,在云里钻了几圈,向着仙楼飞去。
这是很高难度的动作,只有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她才敢做这样冒险的尝试。
一只仙鹤飞过,白祝认了出来,很是高兴地招手,喊了声:“大鹅。”
仙鹤飞到她的身边,与她嬉戏。
后方,楚映婵与小禾也走了上来。
道人本想随口恭贺几句道门三小姐的平安归来,可他见到楚映婵时,脸不由一皱,他境界极高,一眼就能看出这位三小姐的仙人修为已荡然无存。
“你们到底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道人问。
兹事体大,楚映婵犹豫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我先去见师尊。”
小禾跟在她的身边。
云空山外,云凝成阶梯,蜿蜒而上,仙楼隐在云后,层层楼阁音盒般转动,白祝欢快地飞到了楼外,接着看到了笼罩仙楼的雪,叠翠的屋瓦唯余白色。
白祝立刻刹住了云螺,让小师姐走在前面,因为她知道,仙楼下雪,说明师尊的心情不好。
大雪纷纷扬扬。
楚映婵早有预料,她睫羽轻垂,走入楼中,白祝从云螺下下来,也跟在了她身后,小禾双手拢着大氅,顺势带上了门,她见到城外青草时眼眸中漾起过的情绪,此刻在云海仙楼中却不见了。
仙楼外面看来很小,与人间的诸多大楼比起来显得袖珍玲珑,其间却是别有洞天,俨然是一处宽敞的道场。
沿着旋转的木梯上楼,小禾见到了一座纱幔为帘的镂金辇车。
垂落的纱幔像是冬日结冰的湖泊,隐住了楼主的容颜,只可见到一个绰约的影,如玉璧上的飞光。
“四弟子白祝携楚楚小师姐与巫幼禾姐姐一同拜见师尊大人。”白祝很懂事,立刻行礼。
师尊隐在帘幕里,并腿斜坐,姿态略显慵懒,她扯来一件雪白的狐裘盖在修长的大腿上,一手置在膝上,揉弄白裘,一手则支着脸颊,眯起的双眸清冷婉媚。
“白祝立了大功,想师尊怎么赏?”师尊微笑,仙音飘出,像是弥开的晨光。
白祝可不敢邀功,她支支吾吾道:“那个灯…灯灭掉了哎。”
师尊点点头,“为师知道。”
“白祝是守灯侍女,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灯灭掉了,但定是有过错的,还请师尊责罚。”白祝很聪明地以退为进。
“那就免去你守灯侍女的职位吧。”师尊说。
白祝微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这哪里是责罚…以后她不用在灯前坐牢了,这分明是奖励呀!
“白祝甘愿受罚,谢谢师尊。”
小姑娘乖巧地说完,识趣地退到了门外,离开前她偷偷给小师姐加油打气了一番。
白祝离开后,仙楼更冷。
师尊的手挑开了帷幔,目光落到了小禾身上,她没有半点威压,反倒只像是在平和地看一个晚辈。
“你杀了他?”师尊问。
“是。”小禾回答。
“嗯,我知道了。”
师尊点点头,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反而问:“你若愿意,可入我门下做我的第六位弟子,从此以后仙楼典籍任你翻阅,灵丹妙药予取予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可能需要喊那小萝卜师姐了。”
小禾微怔,她早已做好了任何准备,来此仙楼只是想寻求一些线索罢了,至于自己的安危,她并不是太担心,她深知自己身上也牵扯着无数因果,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喜杀人,更喜在棋盘上落子。
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位楼主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还许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
“怎么?不满意?”
“我来仙楼并非拜师,只是想询问楼主几个疑问。”小禾说。
“你的疑惑我都知道了。”师尊略带遗憾地说:“我什么也回答不了你。”
小禾神色微动,她问:“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师尊依旧没有作出答复,她将手伸至衣间,挑出了一块纤薄的银牌,轻轻抛出。
“拿着它,你可在云空山的范围内畅通无阻,你若要留下,随时可来寻我。”
小禾接住了刻有道文的银牌,倒是没有推辞,犹豫之后收下。
师尊似乎根本不在意杀死大公子这件事,相反,她对于杀死了大公子的小禾意外地欣赏,欣赏得小禾都有些无所适从了。
小禾点头道谢,既然从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便识趣退下了。
她尚有些乱,不知今后到底该去往哪里。
待到小禾离去,这间房间里就只剩楚映婵一人了。
青丝白裙的仙子低着头,等待着师尊的训话。
师尊倒没有训斥她,话语却远比训斥更加冷淡:
“你离开师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