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与小禾没有立刻回巫家,而是先去了断崖。
湖水褪去,悬崖峭壁上的古庭重新显露了出来,它就像是一截攀附岩壁的老树根,庭院像是树根上生长出来的。
当初高不可攀的湿滑岩壁如今已是如履平地,他们贴着墙壁滑了一阵,只一跃,就跳回到了那片庭落了,轻盈似飞鸟降落。
庭院还是当初的模样。
木质结构的院子受着潮气,院落内栽种着许多黑色的铁树,它们张牙舞爪,形状怪异,比钢铁更为坚硬。
“这里是本小姐叫醒你的地方。”
沿着石道行走,小禾推开了一扇门,向着里面张望。
故地重游,林守溪站在门外,想象着当初苏醒时的模样。彼此的命运似乎在照面时就已碰撞在一起,从此再不分开…
“过去这么久了吗?”林守溪感慨道。
“也才一年哎。”小禾说。
明明只是相隔了一年,但这一年里,他们历经了太多艰险磨难,与生死争分夺秒,于是短短一年也被无数难忘的画面填充得漫长。
“要再来一次吗?”林守溪问。
“什么?”
“重复一下第一次的见面。”
小禾蹙起眉,面色鄙夷,她淡淡地责了一声‘幼稚’,却也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来都来了,那就陪你玩玩好了。”她说。
小禾立在门口,雪发娓娓,依旧是当初婉约端静的模样,那份刁蛮任性与古灵精怪被她深深藏起,无法窥见。
林守溪推门而出,撞上了她,然后脚步不稳,摔倒在地。
小禾也微微踉跄,她理着纤柔发丝想要开口,柔弱地看着林守溪,很是入戏。
“老…婆?”林守溪如当年那样开口。
小禾却是忘了要说什么了,她听着这个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嗯完之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己的台词应该是‘你醒了,跟我去见云真人吧’。
林守溪哪里受得了她这般柔弱娇羞的模样,他按住少女的肩膀,将她蛮横地压在门框上,直接封住了她的唇。
小禾唔唔地娇哼了几声,娇小的身躯小水蛇般扭动着,似避似缠。
“你竟敢耍赖,真是胆大包天!”小禾方才虽未反抗,但事后立刻翻脸。
“这是对小禾忘记词句的惩罚。”林守溪也有说法。
这次临时起意的扮演刚刚开始就被林守溪的见色起意给打断了。
两人被迫放弃。
沿着雾气喷薄的窄道前行,绕过长廊的拐角,他们来到了当初的练武的庭院。
林守溪是个恋旧的人,对于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感到怀念。
小禾也触景生情,想起了很多事——她想到自己被骗着学‘白雪流云剑经’,被骗着一口一个师兄的叫,每日主动与他比武,他也一点不知怜香惜玉,下手非但重,还故意占便宜…好像相识以来,自己看似占着上风,实则一直在受欺负。
小禾越想越气,开始怀疑自己是怎么看上他的,除了垂涎美色之外,她只能得出‘自己上当受骗了’这个结论。
林守溪没注意小禾的情绪变化,还在不知死活地感慨:“当年与小师妹比试,师兄未尝一败啊。”
身侧凛然杀意瞬间腾起,小禾目露凶光,一拳已招呼了上来。
林守溪横臂去接,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身形向后一滑,摇晃欲倒。
“小禾又在恼什么?”林守溪诧异地问。
“主人打小奴儿,还需要提前知会么?”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闻言,亦松动筋骨,道:“是该振振夫纲了。”
几乎是本能的记忆,两人的架势一左一右飞快拉开。
依旧是默契的招式对打,过去的武功招法两人皆练得更加精纯,哪怕不动用真气,举手投足间亦有浑然天成之势。
小禾率先揉身向前,宛若径直递出的锋刃,眨眼间已侵至林守溪身前,林守溪屏息凝神,臂肘格挡,且战且退,守得密不透风,伺机反击,两人战得激烈,但在纯粹武功上,小禾终究略输一筹,她渐落下风,心急之下不慎踩入结冰的洼地,足下一滑,身体失衡,娇呼着后仰摔去。
林守溪连忙揽腰去扶,却中了计谋,待他逼近,小禾却是足下生根,仰而不倒,趁机一掌上撩,直取胸口,林守溪心道不妙,抽身后撤,虽避过一掌,却躲不了少女接踵而来的攻势。
“你使诈!”林守溪不服。
“兵不厌诈,何况我用阴谋诡计行正义之事也是善举。”小禾义正词严地说。
“善举?”林守溪一愣。
“当然,揍你难道不是大快人心的正义之举?”小禾问。
林守溪一听,虽知她是打趣,可毕竟心中有愧,险些点头赞同了。
心乱使他的动作更乱,连连败退之后,他后背直接撞上了院子中央的鼎,只听嗡地一声,炉鼎的金属壁震动,发出清越的长鸣,令人心头一激。
他们的视线都被这口鼎吸引了过去。
这口鼎始终放在院中,过去云真人提过一嘴,只说是炼丹炉,当时的少年少女们没太在意,林守溪用如今的眼光一看,发现这炉一点不简单。
“这是口炼丹鼎,品阶极高。”林守溪做出判断,觉得它比体内的清光鼎更强。
“那你还抓紧把它给炼了?”小禾很务实。
“不可,我须将清光鼎彻底炼化,才能容纳新鼎。”林守溪说。
“那你将你那合欢炼鼎术传授于我,我来炼了它。”小禾向来勤俭持家,如何能抛弃重宝。
林守溪本想传授,可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与楚映婵欢好之后,他的合欢鼎火不受控制地进阶,变成了浑金之色。
鼎火藏在体内,小禾没修过合欢经,无法探查出来,可若她修炼了此术,自己偷情一事也就暴露无疑了。
想到偷情之事,林守溪又猛地想起了神侍令。
神侍令…
不仅是三位公子小姐,与之匹配的神侍也须是处子,但…
这会有影响吗?
林守溪不敢确定,只是心神难宁。
“怎么了?有何为难之处吗?”小禾将他按在地上,凑近了看他的脸,观察神色。
“没有,只是小禾心性纯净,这等邪功…”
“少废话,快将秘籍交出来!”
小禾可不与他斡旋,直接开始搜身,林守溪当然不允,奋力反抗,这反抗却是激起了小禾的怀疑。
“一本破秘籍有什么好闪躲的,你身上不会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小禾狐疑质问,立刻对林守溪上下其手。
“没…我只是没将秘籍带身上…”
林守溪抵挡小禾气势汹汹的攻势,一边又雪上加霜地想起身上好像的确藏着不可见人之物:一绺楚映婵的发丝。
那是巨牢中与她暂别时她赠送的礼物,若这东西被搜出,这个他曾经醒来的地方,恐怕要成为他的阖目之处了。
小禾的求索不依不饶,眼看就要出事,林守溪急中生智,主动将衣襟敞开,将那绺青丝暂时混入自己的发间,同时刻意露出了婚书的一角。
“这…这个怎么在你身上?”小禾见了婚书,有些吃惊。
“自小禾赠我之后,我贴身携带,未敢离身分毫。”林守溪说。
小禾抽出婚书,小心展开,上面的字迹隽秀,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将它塞了回去,坚决不承认前面小女儿情态的文字是由她矫揉造作而成。
“好了,起来吧。”小禾饶过了他。
此事暂告一段落,林守溪与小禾在这旧时的古庭中巡了一圈,未发现更多线索。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有声音传来。
那是遥远的梵唱,宏大响亮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味。
无需多言,两人决定回巫家看看。
在来的路上,他们就发现,巫家似乎已经有人驻扎着了,驿站中的弟子也说过,已有神山的师兄师姐前去探明情况。
“这云螺先藏在这里吧,等我们回来后取。”林守溪说。
巫家虽是自己家,但为防止误会,他们没有选择乘云螺直闯,而是徒步回家。
但古庭阴雨连绵,林守溪担心云螺中的毯子衣物受潮,便提议将它们收拾好,放到干燥处去。
“这枚戒指不是纳物戒么,不如就放里面吧。”林守溪提议。
小禾点头同意。
她看着戒指上亮晶晶的宝石,回忆着慕姐姐传授的口诀。
此刻,戒指中的死证刚刚开始震动,将小憩的少女喊醒,慕师靖百般不情愿地解开黑绸,伸手想将剑关掉,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纳物戒的事。
不等慕师靖细听,有什么东西从上方落了下来,将她的脸和身子一道蒙住。
压着她的正是小禾昨夜用过的羊毛毯子,上面还残留着少女芬芳的体香,过去地牢中,这是慕师靖喜欢与小禾睡在一起的重要原因,此刻却无法令她感到惬意。
“唔唔唔…”
慕师靖挣扎着侧过脸去,犹豫着要不要喊出声,但现在一旦开口,之前的一切努力可都作废了。
她想到了戒指内幽闭的两日,想到了林守溪认错人后的轻薄,最终还是屈辱而坚定地闭上了唇。行百里者半九十,慕师靖不愿在这个关头放弃!
不过,当务之急是将死证给关了…
戒指空间小,死证无处可放,再加上这个绢丝可以屏蔽诸多感官,她便随意地用腿夹着,此刻它震个不休,多少有些不适。可当慕师靖挤开些羊绒毯,想将手伸过去时,却听外面说:
“这空间好像比我想象中小哎…还差几件衣服啊?”小禾问。
“还差两件。”
“那怎么办?”小禾问。
“没事,挤挤就放进去了。”林守溪分享着他朴素的生活经验。
慕师靖一听,暗叫不好,不等她反应,两件厚实的冬衣已结结实实地压了下来,她的身躯被挤,与毯子和衣裳紧紧贴着,根本没一点动弹的办法。
死证因此也受力歪斜,紧贴腿心,它犹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鸣,提醒着主人起床,而慕师靖如被捆绑束缚,只能发出哀哀的声音,她娇躯轻颤,委屈至极。
外界的林守溪与小禾对此浑然不知,他们收拾好了行囊,攀援墙壁,身影如飞,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巫家之前。
如第一次所见那样,巫家的大殿依旧雄雄地立在雨中,只是不复勇猛,门前的旗帜也在风雨中残破,只剩下光秃秃的、东倒西歪的杆。
进入巫家之前,他们不出意料地遭遇了伏击。
才至门口,便有几个白衣弟子从墙壁上跃下,拔剑将他们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弟子问。
小禾觉得荒唐,心想回自己家也要被拦么?她神色微厉,她手按上剑上,开口道:
“这里是…”
“我们是云空山来的修士,师门知晓此处异动,命我们前来调查。”林守溪打断了小禾的话。
说着,林守溪取出了自己的弟子腰牌。
为首的弟子瞧了一眼,却不认账,冷冰冰道:“弟子令牌算什么?这种东西太容易造假,你们应该拿出师门颁发的斩妖令,你们拿得出来吗?”
“斩妖除魔是吾辈职责,何须奉令行事?”林守溪反问。
为首弟子听了这话,更笃定心中猜想,道:“我看你虽是少年却艳若魔女,她虽是少女却发丝如雪,你们哪里像人,分明是以此为巢的妖物吧?!”
他抽出宝剑,下令道:“先将他们拿下,押回去,等师父发落。”
弟子们闻言,一同围攻了上来。
林守溪见他们如此不讲理,自也不会客气,他与小禾相背而立,举剑迎敌,如当年孽池斩妖时一样。
“我看你们不过浑金元赤,若真是无辜之人,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听凭师父发落为妙。”为首弟子冷冷道。
很显然,他们并不听劝,弟子们出剑的刹那,少年少女的手中亦有白芒一闪而过,他们两人看似漂亮无害,但真正动手之时,气势却如雷霆横扫,弟子们的剑才一近身,就被一股充沛而霸道的力卷在一起,纷纷倾斜。
这些弟子境界都不算差,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他们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过往所学一招未展,便被秋风扫落叶般击溃。
他们赢得潇洒,却是苦了慕师靖,剑震动着,她的身躯也随着小禾手腕的翻转而晃动,少女双腿紧拢,红唇紧闭,身躯颤个不休。
她无比怀念道门清静的日子。
幸好战斗持续时间短,很快,外面的弟子们已尽数被击倒在地。
为首的弟子意识到劲敌棘手,也未退却,而是选择拔剑迎敌。
林守溪给小禾使了个眼色,示意让自己与他捉对战斗,很快,他与那名弟子斗在一起,走了几招后,弟子松了口气,心想此人也不是太强,那些弟子们败得这么快,应是学艺不精,回祖师山后定要好生鞭策。
斗了数十招后,弟子的筋骨也得到了舒展,他越打越觉得酣畅淋漓,竟有棋逢对手之感。
转动不休的气丸里,他施展着祖师山的内门剑法,觉得自己可以看清任何招式,拦截任何进攻,他身躯发热,手臂发烫,他有预感,接下来的一剑,将会是他修剑以来最快的一剑。接着,他最快的一剑扑空,而那少年不知何时绕至身侧,弹指打中他的手背,他吃痛一呼,手被迫松开,剑已被人空手夺去,端详一阵后扔还了回去。
哐当。
剑落在地上,青年跪在雨地里,看着被弃如敝履的爱剑,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他是师父的亲传弟子之一,在同龄人里鲜有敌手,这次怎么…
“妖孽!你一定是妖孽!”
他大喊着起身,想重新扑上去,却见另一个书生模样的白衣青年飘然而至。
“发生了什么事?”他冷冷地问。
“大师兄,这里有妖!”落败的弟子立刻说。
这位被称作大师兄的青年向林守溪与小禾投去视线。
“看打扮倒像神山中人…”
大师兄自语了一句,问:“你们的斩妖令呢?”
“师尊外出,久久未归,没给我们这个东西。”林守溪淡淡道。
“师尊?”
大师兄皱起眉,问:“你们师尊是谁?”
“道门仙楼楼主。”林守溪直言不讳。
“道门门主?!”大师兄闻言,真吃了一惊,“你们竟是道门中人?”
小禾心想,林守溪果然没骗自己,行走江湖,有时候名号比武力更容易解决问题。
“你们道门择弟子的标准只有脸一项么?”大师兄忍不住问。
“还有高尚的品德。”林守溪平静地说。
大师兄沉默片刻,道:“若你们真是那位门主的弟子,那今日之事的确多有得罪,这里的妖乱我们可以平定,两位请回吧。”
这位大师兄的语气自以为平和,却将小禾激怒了。
“这里是我家,你凭什么让我们回去?”小禾冷冷道。
“你家?”大师兄眉头一皱,想起了自己翻找到的巫家家谱,问:“你是巫姹?”
“那应是我三妹妹,她死了,我亲眼看她死的。”
小禾清冷回答,再懒与之纠缠,直接负剑走向巫家。
大师兄将手按在剑上,犹豫着要不要拦,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放他们进来吧。”
“是,师父。”
此言一出,大师兄立刻恭敬地让开了身子。
林守溪与小禾听到这女子的声音,飞快确定,这是一位高手。
进了门,他们见到那位黑袍女子,却是吃了一惊。
“赞佩神女?”林守溪脱口而出。
眼前的女子,无论是身高,打扮,还是漏出黑袍的几茎红发,都与赞佩神女如出一辙!
此言一出,同样吃惊的还有这位黑袍女子。
“哦?你见过我妹妹?”她抬起了些头,露出了光洁尖细的下颌。
“妹妹?”
小禾心中了然,道:“你就是赞佩神女心心念念的那位姐姐么。”
“心心念念?”
黑袍女子却是摇头,她原本还想问这两位少年少女的来历,此刻却是兴致全无,她淡淡道:“我一个戴罪的女子可不配做她的姐姐。”
“神女大人于人族有大功,赞佩神女给我们讲过你的故事,你们姐妹都很了不起。”小禾说。
“神女…我只是废弃之人罢了。”
黑袍女子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从此再未多言,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去。
林守溪与小禾蹙眉对视,他们都从黑袍女子的话语中感受了一道明显的情绪:妒。
她嫉妒着她的妹妹,或者说,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妒,而是妒恨。
他们跟上了黑袍女子的脚步。
她去往了梵唱声传出的地方。
那是白墙之后的孽池,在那里,林守溪与小禾见到了可怖的一幕:
只见一群衣着得体的弟子跪在废墟泥沼之间,对着一滩高高垒砌的淤泥顶礼膜拜,淤泥里,黑色的黏液不断地涌出,弟子们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抓着黏液往身上涂抹,他们癫狂地大叫着,口中却不是疯言疯语,而是整齐嘹亮的吟唱,他们唱着经文,韵味古老得不似人声,它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传播很远,在断崖古庭也能听到。
原来声音是他们发出来的!
淤泥随着吟唱声越来越高,它的表面生出了无数细密的肉芽,肉芽透着粉嫩的色泽,像是成片的苔藓,也像是幼嫩的触手…
“这是…什么?”
林守溪看了一眼,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些人很明显已经失去了神智,他们跪拜着一个裹着淤泥的怪物,却像是在拥戴神明与佛祖。
“邪魔外道。”
黑袍女子冷冷开口。
她像是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些,只一挥衣袖,将这些弟子尽数打晕,然后将一个瓷瓶丢给大师兄,让他去给弟子们服用。
梵唱声消失,淤泥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再难维持形状,肉芽们抽搐着凋落,连同它的本体一道消失在了沼泽里。
“巫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小禾亦是瞠目结舌。
“我也想知道答案。”
黑袍女子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道:“既然你们这么想回家,就老老实实住在这里吧,这件事结束之前,你们谁也不许离开。”
说完,黑袍女子消失不见,留给他们的,只有那只空空荡荡只余血洞的右眸。
戒指中,慕师靖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切,她也无暇去想巫家发生的事,她只知道,自己忍辱负重这么久,偷文稿的机会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