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刮起了风。
明明是冬日,风里却飘满了花瓣,铃铛撞出一阵细碎的响动,慕师靖推门望去,门前赫然有一株榕树,榕树高过她所身处的红楼,根系庞杂,枝叶繁茂,树上挂满了红色的薄竹片,竹片旁悬着银铃,随风洒下细响。
顶上的阳光是晴朗的,天空却一片棉红,像夕阳落幕时涂满远空的云。
“这,这里是…”
慕师靖本以为她与林守溪会被关押去一个阴森幽暗的囚牢,不承想天翻地转后,她竟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林仇义究竟是什么意思?
楼高三层,林守溪在回神后立刻跃上台阶,登至顶楼,自楼顶向外眺望,眉头皱紧。
很快,慕师靖也来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眺望远方。
这座红色的高楼如海中孤岛,周围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出所料,这些大雾与神域中的雾气如出一辙,根本无法走出去。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慕师靖紧咬朱唇。
林守溪没说话。
他知道,越是紧要关头就越该冷静,可他的脑海里,师祖浑身带血独立山巅的画面不断复现,那是神山印玺预示的未来,时间一刻不停地疾驰向前,而他被困在这里,又能做到什么?
“你们魔门从上到下果然没一个是好人!”慕师靖同样心急如焚,她握紧拳头捶打栏杆,恼怒道:“你这师父是疯了?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座楼,是想让我们成亲吗?呵,当我是你们养在道门的童养媳啊!”
慕师靖一腔愤怒无处宣泄,只能不断捶打栏杆,这栏杆不知是何材质,端得结实,挨了她几拳后兀自安然无恙,慕师靖用腿去踹,小腿倒是疼得厉害。
她这才意识到,她好像失去了境界。
“这…怎么会?”慕师靖忙结手印,可任她指法变化万千,也生不出一丝真气波动。
林守溪倒是没有大惊小怪,他说:“这应是一片小天地,天地法则压制了你的境界,出去就好了。”
“出去?”慕师靖恼道:“你说得倒是轻松,这要怎么出去啊!”
慕师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里除了楼和树,什么也没有,如今失了境界,更是雪上加霜,怎能走出这个无解的迷宫?
慕师靖心情愈发低落,银牙紧咬,喃喃道:“就不该来长安的。”
“那该去哪里?”林守溪问:“你现在就算到了神守山,你能救得了师祖吗?”
“我…”
慕师靖语塞,能够围攻师尊的,怎么都是人神境起步,她就算立刻飞到神守山,又有何用?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绝望没有使她消沉,反而使她清醒了很多。
“那你说该怎么办?”慕师靖冷静了些。
“想要在那些人中抢回师祖的命,要么靠实力,要么靠身份,要想在短时间内一步登天,绝不可能,但现在,有一个现成的机会摆在面前。”林守溪认真地说:“夺来神山印玺,当上神守山掌教,或有机会。”
慕师靖灵眸一动,蓦地想起了自己初听得印玺即可成为掌教时发下的宏愿,心想,这可真是物以类聚…
“说得轻巧。”
慕师靖冷冷道:“我们联手都打不过你师父,如何能将那圣物抢来,就算抢来了,我们没有钥匙,开不了死城之门,又怎么回到神山去?”
她说得没错,此去神山路远山遥,困难重重,他们连这方寸囚笼都挣脱不开,拯救宫语更是痴人说梦。
他们再度沉默。
空气在沉默中寸寸凝结。
喜庆的高楼在血红的天空下显得阴气森森。
“同那棋局一样,凡秘境必有破局之点,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林守溪说。
慕师靖颔首。
两人分头行动,在这座高楼中寻求线索。
找了一圈之后,两人于大榕树下碰头,对视一眼,同时摇首。
这只是一座精心装潢过的婚楼,没有暗门密道,也没有任何符箓文字,正常到让人感到反常。
正在这时。
雾气涌动,又一阵风吹来。
大榕树上的铃铛与竹片碰撞,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林守溪注意到了这些刷了红漆的竹片,他仰头望去,隐隐见到竹片上有字迹。
“我上去看看。”林守溪说。
他境界虽被压制,身法灵巧依旧,他踩着树干,纵到了高枝上,取来一块竹牌,翻开一瞧,只见上面写着‘花好月圆,喜结连理’八字,他又翻开一块,则是‘琴箫和鸣,白头偕老’,他又翻了几块,每一块竹牌上都写着八字祝词,各不相同。
它们看上去只是装饰之物,并无特殊之处。
正当林守溪要放弃之时,他翻开了最高处的一块竹牌,上面写着:既见真情,雾散云消。
他将这竹牌取下,递给慕师靖看。
慕师靖反复读着这八个字,原本一头雾水的她倏尔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他该不会是真要我们两个成亲吧?”
“成亲?”
林守溪最初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转念一想,这好像还真是师父能做出来的事。
林守溪知道,林仇义并不想伤害他们,他真正想杀的只有道门门主,这个囚笼的存在,是为了困住他们,拖延到一切发生。
这样巨大的囚笼绝不可能是密闭的,它一定隐藏着解法,慕师靖的猜想未必是错的,只是…
“若真是如此,那这岂不是个死牢?”慕师靖看着那块竹牌,忧心忡忡道:“这竹牌上说,既见真情,雾散云消…若是逢场作戏尚可,可是真情…我们哪来的真情?林仇义定是吃准了我们宿敌的关系,才设计了这样一座鬼楼,真是居心叵测歹毒至极!”
林守溪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他注视着慕师靖,最后憋出三个字:“那…试试?”
慕师靖本想再讥讽他一番,但师尊安危不是儿戏,她也没浪费时间,爽快道:“陪你一试又何妨?”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这座婚楼如有感应,竟发生了改变。
铃铛齐齐作响,他们的足下至婚楼的路上,徐徐铺开了一张花瓣连成的红毯。
慕师靖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走。”
林守溪对她递出了手。
“做什么?”慕师靖问。
“换衣服。”林守溪说。
两套婚服就摆在显眼的位置,裁剪得体,做工精致。
轮流换衣裳太浪费时间,他们将屏风挡在中间,各自换了起来。
男式的婚服更加简洁,林守溪很快换好。
昏暗的屋内,红烛的光焰烧得更盛,木雕花为架的屏风映出了一片红绡似的光,单薄的屏风上,少女袅娜的剪影显露无遗。
她的身段远比外表看上去更为傲人,高岭与高岭之花皆轮廓清晰,很快,这前凸后翘的线条被风一般旋来的婚服披上,少女玉指如飞,绑好衣裳,系紧束带之余,不忘将胭脂涂抹,用唇抿匀,不消片刻,慕师靖从屏风后走出,凤鸟步摇摇曳生姿,万千红烛刹那黯然,只余一缕绮色随炉烟弥散。
少年少女彼此打量。
他们从未想过会这样穿着打扮,也从未想过竟是在这种境地之下。
林守溪虽与小禾和楚楚结为道侣,但他还未来得及给她们一场婚宴,第一位凤冠霞帔盛装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这位命中注定的宿敌圣女。
“随我走。”
为显露出自己浑不在意的态度,慕师靖主动伸出手。
林守溪也伸出了手。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与少女纤白柔软的手搭在一起。
手指触碰的刹那,慕师靖蓦地恍神。
这一幕似乎发生过。
——两只支离破碎的手交握在一起,许下永不磨灭的誓言,掌心交融的鲜血为他们见证。
画面转瞬即去。
慕师靖还在思考着画面的源头,红色的盖头落下,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莫名感到一丝紧张,林守溪抓紧了她的手,牵着她的手向楼上走去。
楼上的布置更为精美,红木贴金,金粉饰墙,镶珠嵌玉,红紫流苏迎风飘拂,中间更有一方空地,似是专为成婚准备的。
慕师靖的视线被红罩头切得狭窄,看不真切。
林守溪牵着她的手迈过熊熊燃烧的火盆,一番周折之后,转眼已要拜堂成亲,慕师靖觉得一切进行的太快了,但她嘴上依旧在催促林守溪,让他更快一些。师尊危在旦夕,万不可耽搁。
堂前空无一人。
他们是天生的孤儿,并无父母。
他们本想直接拜堂,可堂前有铃声响动,似在示意他们说些什么。
林守溪没有经验,不知该说什么,慕师靖却从红色的衣襟里挑出了一封婚书,递了过去,说:“照这个念吧。”
婚书在箱底压了十几年,字迹如新,犹萦着少女的香。
林守溪的目光落到婚书上,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成天作之嘉礼,缔不朽之姻缘,良辰吉时,欢愉今夕,天地交泰,日月合璧。谐丹灵素魄之好,追云螭长鲸之远,自此昼夜思慕,鸾俦长守;乾坤定奏,白首成约;仙尘与侣,大道不孤,愿山盟永在,海誓长存!”
慕师靖本有分心,可林守溪声音响起之后,她的心中再无杂念,甚至跟着一同轻念出声。
烛光跳动。
慕师靖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的上元灯节,那时的她总会以圣女的身份出席灯会,彼时她牵着师尊的手走过成行的灯海,独自登台念诵祝词,她不喜欢那些老套而空泛的祝词,师尊却告诉她,每个人的生活境遇各有不同,词句只是祝福,越空泛的词才能祝福到越多的人。
时隔多年,灯火依旧环绕在她身边,只是变成了艳冶的红色。
耳畔的祝词空远依旧,只不过它独属于自己。
少年少女异口同声地念诵誓词,由轻到重,至‘山盟永在,海誓长存’时,已是振聋发聩。
他们握紧了双手,在誓词的余音里拜了天地。
这个过程里,他们握着双手,谁也没有说话,异常平静地拜完了三拜。
对拜之后。
幽灵般的风再度刮起,门与窗一扇接着一扇地闭拢,屋内火光更亮,亮得让人窒息。
林守溪念完誓词,将婚书递回,慕师靖在红绸盖头的缝隙间看到了婚书的一角,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一动也没有动,林守溪如大梦初醒,意识到了不妥,忙将这封婚书收回,拢好。
慕师靖始终没说什么,红绸盖头遮住了视线,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无视一切。
“拜完天地之后呢,应做什么?”慕师靖疑惑地问。
问题刚刚出口,慕师靖就想起来了戏台常唱的‘夫妻对拜送入洞房’一词,洞…房?慕师靖娇躯不由绷紧,心想这虽是为了师尊,可却要委身给自己讨厌的宿敌,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吧,之后师尊若安然无恙,怎么也该提拔自己为大师姐吧…
不,大师姐也不行,逢场作戏完成这场婚礼已是心不甘情不愿,若再要洞房花烛…不,绝对不行的!
慕师靖的手指将婚裙绞紧。
心中正天人交战着,她的腿与腰忽然被手托住,本就紧张的她如受电戮,身子不自觉痉挛,竟是玉腿一颤,将那踩堂鞋坠在了地上,林守溪见状,面不改色地将鞋拾起,捉起她的玉足,为她重新穿好。慕师靖没说什么。
接着,盛装华服的少女由他抱起,向着三楼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三楼竟没有床榻,只有一张柔软的绵毯,不仅如此,它的楼顶还是由完整的琉璃拼成的,清澈透明,可以直接看到红色的天空。
林守溪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窗子,窗户上除了囍字之外,还贴着两片窗花,这两片窗花剪的是字,很老旧,看上去已有不少年头,许是这屋子的前主人贴下的,没舍得撕毁。
他认真打量一番,勉强辨认出了这两个字:盈和颂。
林守溪回忆片刻。
隐约间,他想起了神域时见到的幻境——一个身穿青裙的稚嫩少女跪在剑前,冷静地说出了‘我纵修成了祖师所有道法,不依旧在祖师之下?’这等逆语,她周围的长辈们都称呼她为盈儿。
当时他见这盈儿与小语有几分相似,还猜测她会不会是小语的先辈甚至至亲。
难道说,这个盈字就是那位盈儿前辈?这座婚楼最初是这位盈儿前辈成婚的地方?
可即使如此,这盈儿前辈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发现似乎并无用处。
“有找到什么线索吗?”慕师靖问。
“没有。”林守溪摇头。
“那…”慕师靖顿了顿,道:“那就别浪费时间了。”
林守溪走到了她的身前。
少年定了定神,旋即抬起手臂,轻柔地撩起红绸的边缘,徐徐地揭开了覆在慕师靖秀发凤冠上的红盖头。
自下颌起,少女柔美的面颊曲线逐渐显山露水,而随着林守溪揭开她的盖头,天空中的红色竟也由外而内地淡去,仿佛也有一个盖头盖在天上,正被林守溪缓缓提起、揭开。
待盖头揭去,妙龄少女清艳贵气的容颜显露时,一尘不染的阳光也洒落了下来,将她拢住。
慕师靖微微仰首,凝视住了林守溪的眼。
林守溪本以为她又要幽怨地责备,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在慕师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抹决绝之色,他还未来得及分辨这眼神的含义,慕师靖却是主动将那红盖头撇到地上,按住他的肩膀,将他蛮横地往墙壁上一推,欺身压上,胸脯相抵,慕师靖娇颈微仰,直接霸道地攫住了少年的唇,强吻了上去。
林守溪回过神时,慕师靖的双手已穿过了他的脖颈两侧,抓住了他束发的带,拆解开来,他束起的发登时一散,本就清秀俊逸的少年更显柔和之美。
这是慕师靖的初吻,她的吻热烈得近乎啃咬,久经沙场的林守溪一时间竟被这雏儿妖女的气势压制,任由她放肆索取,这小妖女的檀口小巧精致,唇儿却是出乎意料的饱满。
唇瓣纠缠,香津暗渡。
慕师靖知今日难逃洞房,她不想作那扭捏的小女儿之态,所以反其道而行,一鼓作气,干脆霸道,绝不可在气势上输半寸。
她吻了一会儿,没料到索吻这般快美,亦是娇躯如火意乱神迷,她竟直接将林守溪推倒在地,骑跨在他腰上,如花豹捕食般继续吻他。
待少年少女的唇分开之时,这位平日里清冷的小妖女已是面颊潮红,索吻犹如饮酒,她以此壮胆。
“你…”林守溪震惊于她的主动,一时竟不知做什么。
“你什么你?”慕师靖冷冷道:“我可不喜欢你,我只是心系师尊安危,为了师尊,这区区鱼水之欢又算得了什么?你…可别让本姑娘失望。”
“慕姑娘…得罪了。”
“得罪?少假惺惺的,戏都演到这里了,还谈什么得罪不得罪?将它演完,别前功尽弃。”慕师靖再度吻来。
她不敢有一刻停歇,生怕停下来就会生出怯意,林守溪似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也任她霸道,不予抵抗,待到少女衣裳半敞,罗裙半褪之时,慕师靖无意间瞥了眼窗外,却是怔住。
“怎么了?”林守溪问。
慕师靖不说话,只痴痴地看着外面。
林守溪同样起身望去。
窗外,如海的雾气已经散尽。
慕师靖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掀开红盖头时,婚楼已解,后续的洞房只是她心中天人交战出的臆想…她多戏了。
若是过去,她定不会这么做,原因无他,只是不懂,如今,她接受了楚映婵与小禾的双重浇灌,知识已然饱满,谁料聪明反被聪明误。
“还愣着干嘛?快起来!”慕师靖双臂环胸,小老虎般大吼。
“…是你压着我。”林守溪低声道。
慕师靖触电似地起身,整理衣裳,一边整理还一边庆幸道:“还好本姑娘慧眼如炬,及时发现,省得日后悔恨。”
林守溪看向外面。
外面赫然是一片巨大的院子,他来时的长廊也笔直地横在不远处,仿佛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风再次吹动榕树。
慕师靖整理好了衣裳,垂着螓首,抿着红唇,一脸委屈地碎碎念念,埋怨着林守溪的不道德。
林守溪也没顶嘴,只是低头沉吟,道:“既见真情,雾散云消…是这竹牌写错了么?还是说,慕姑娘…”
慕师靖见林守溪视线移来,又急又羞,道:“我才没有!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哼,倒是你,罪行累累的林公子,你没有假戏真做,见色起意吧?”
听着这小妖女阴阳怪气的话,林守溪笑了笑,说:“当然没有。”
“没有最好。”慕师靖点点头,云淡风轻。
云雾散去,两人一同下楼。
先前拜堂的场景宛若一场幻梦,唯有这座婚楼的布置昭示着一切曾真实地发生过。
走到门口时,慕师靖回望红楼,眼眸似水,她檀口微颤,最终只是冷淡道:
“演得还不错。”
“彼此彼此。”林守溪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客套的话语。
雪山。
席卷大地的风暴并没有波及这里,这里的天空晴朗得很适合睡懒觉。
三花猫蜷着粉嫩垫子的猫爪,趴在苍碧之王晶莹剔透的心脏上,露着雪白的肚皮睡着觉,忽然间,它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竟猛然惊醒,一个翻身坐直,尾巴敲得宛若旗杆。
等它意识到刚刚是在做梦后,尾巴才重新柔软地垂了下来。
“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本尊竟梦到林守溪与圣子殿下成亲了,这,这也太荒唐了。”三花猫喃喃自语。
它用爪子踩着苍碧之王的心脏,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愈发模糊。
它倒是记不得梦的具体内容了,只记得那个可恶的梦在最关键的时候断掉了…这是什么意思呀?后面的内容是要花钱的吗?
三花猫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想不出来它也就放弃了,反正它可以自己写。
三花猫立刻展开了思维长卷,从中选中了圣子受难记第九卷,提笔就写。
“是啊,写了九卷也该写个结尾了,这个结尾就以林守溪与圣子殿下冰释前嫌,和睦共处,最终欢天喜地结为道侣最为终章吧。”三花猫大发善心地说。
三花猫下笔如有神。
它是用冥想写书的,所以写起来尤其快,不到一个时辰,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草稿就已写就,一眼望去艳冶非常。
写完之后,三花猫很是满意,只觉得这结局甜美极了,反复品读后在后面加了三个字:全书完。
写完这三个字后,三花猫心中又有一阵淡淡的失落。
回顾九卷史诗,宛若见证了传奇落幕,它也感到一阵波澜壮阔的力量在心头翻涌,仿佛它也是传奇本身。
趁着这股劲头,三花猫立刻跳下了心脏,跃入群山之间,继续去与那些居住在山洞深处的怪物磨砺、战斗。
不知不觉,它已战斗一年多了。
这一年里,三花猫可以感受到自己境界的突飞猛进,当然,这一半是因为它出色的天赋,另一半则是苍碧之王血脉的赐予,它也不知道它现在有多强,总之,除了地脉极深处的怪物,其他人看到它都要绕着走了。
三花猫也意识到,它即将要面对这片山峦地脉中最恐怖的存在了。
先前数次下探深渊,它都铩羽而归,今日三花猫再度磨尖了利爪,对着黑漆漆的雪山大渊发起挑战。
上次击退它的怪物再度出现。
怪物的身躯呈现桶状,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血管,血管在头颅的下方臃肿地汇集,那是一个星状的头颅,头颅向下垂落,阴暗面像是蘑菇一样生满了褶皱,脑浆般的褶皱。
这种生物异常强大,它的表面极为柔韧,比钢铁更难切开,头颅下的软管还会不停喷射绿色的黏液,稍一触碰就会令身躯腐烂。
若是一年前,三花猫看到这样的怪物,恐怕就已吓得不敢动弹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
“去死吧。”
三花猫嘟囔着开口,挥舞猫爪,朝着这头丑陋的怪物扑去。
半个时辰之后,三花猫从洞窟里出来,伤痕累累。
它爬回心脏,休息了许久。
挫败感让三花猫很是低落,它翻开了刚刚写的结局,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它发现,这看似甜美的结局实则充满了衰败的意味——所有的故事定格于此,再不往前一寸,书里的人物被剥去了未来,末卷的暮色是所有生灵永恒的墓碑。
“不行,怎么能这样结束呢!这样结尾也太平庸了!”三花猫自顾自地点头,它亮爪如刀,开始修修改改,一边改,还一边念出来:“正当所有人都觉得要结束的时候,天空忽然布满了乌云,大魔王从天而降,桀桀怪笑,拦在了他们面前…”
三花猫这样写着,灵感喷涌,只是不多时又头疼了起来:“可是,他们该怎么打败大魔王呢?”
神守山。
宫语择了间静室,盘膝而坐,横剑其上,将灵丹妙药倾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绵密的真气丝丝地流入四肢百骸之间,疗愈伤势。
她睁开眼,望向同处静室的时以娆,淡笑着问:“你是有心事呢,还是嫌自己伤得太轻?”
“陛下犹在征战,我作为罪戒神女,岂能心安?”
时以娆瞭望远方,冷若冰山的仙眸里竟泛着雾一般的愁色。
“那位皇帝陛下竟是少女…”宫语对此耿耿于怀,她问:“此事你过去知道吗?”
“不知道。”时以娆说:“我也是第一次听见陛下的声音。”
“她以前为何不开口说话,今日又为何要开口说话?”宫语问。
时以娆将她那淡漠离尘的仙靥藏在阴影里,缓缓开口,说:“陛下此举…想来是有深意的。”
“说了同没说一样。”宫语冷哼。
时以娆不语,片刻之后,她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唇角溢出了丝丝的血,宫语见了,起身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坐下,于柜中翻出丹药,抛给了她。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虽说受了重伤,但也不至于将脑子给伤了吧?”宫语说:“早知道你承剑后变成这样木偶般的冷美人,当初我就不该把你揍这么惨的。”
“我承剑是心甘情愿的,与你无关。”时以娆冷冷道。
宫语也懒得和她争辩,只是淡淡道:“你还是当初一脸不情愿地喊我姐姐时的模样可爱些。”
“往事不要再提了。”时以娆说。
“害羞了?”宫语倾身,以指去挑她的下颌。
“你这般想要个妹妹么?”时以娆见她如此轻佻,蹙着眉问。
“小时候倒是想过要个弟弟妹妹,还催促爹娘再生一个,当时的理由很简单,有了弟弟妹妹爹娘就没时间管我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了,后来爹娘倒是答应了,只是期限有点长,要一百年。”
宫语竖起了一根莹润如玉的食指,无奈地微笑道:“我当时听完,苦着脸和爹娘说,若要等一百年,不若让我来生一个算了。”
仙人受孕太难,百年得子已是万幸,楚映婵年纪轻轻就被楚妙催促婚事,也缘由于此。
时以娆听到这里,古井无波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淡笑。
“那三百年过去了,你家的小妹妹呢?”时以娆问。
“小妹妹没有,但我看时大神女长得标致,倒可以收为义妹呢,你意下如何?”宫语撩起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
时以娆轻轻抽回了手,低垂眼睑,一语不发。
宫语只觉无趣,道:“与你玩笑罢了,何必这么认真?”
时以娆还是不言。
“对了,叶清斋呢?她去哪里了?”宫语问。
“你寻她做什么?”时以娆没有直接回答。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与她有冤有仇的不是我,而是我家小尹檀,檀儿小的时候被叶清斋欺负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檀儿都在闭关鼓捣法宝,说是要造出一件专门对付她的法器,也不知成了没有。”宫语悠悠回忆。
说起来,她与尹檀也已许多年没见了,待此间事了,她倒是想去西城一趟,看看这个又让她又爱又气的二徒弟。
“可惜今日有伤,不能陪你一同饮酒。”时以娆说。
“来日方长。”宫语轻轻摆手,不以为意。
时以娆似也在追忆往事,陪她一同沉默。
许久。
敲门声响起。
时以娆起身开门。
门打开。
垂怜神女苏和雪立在门口,低垂眉目,软语道:“时姐姐,一切都准备好了。”
时以娆没有回答。
在一旁静坐冥思的宫语倒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睁开眼眸,瞳中透着幽邃冷光,她凝视着她们,问:“什么准备好了?”
林守溪与慕师靖下了楼。
雾气散去之后,他们发现,这座楼就在那条幽暗长廊的另一侧。
长廊里,林仇义与神山印玺皆已不见,唯有那棋盘犹在,扎根在棋盘天元的黑子很是醒目。
“你师父呢?躲哪去了?”慕师靖四下环顾。
林守溪摇摇头,道:“出去看看。”
慕师靖点头。
他们未来得及将身披的婚袍换下,就急匆匆地出门,可走出门后,两人却是傻眼了。
门外哪里还是长安城的古街道,分明是一片青松翠柏,玉峦耸立的山景。
林守溪与慕师靖顺着院子外的山道向前走去,走过了迂曲盘折的小径,一片真正的云海撞入了视线,慕师靖俯瞰云海,越瞧越觉熟悉,片刻后,她不由惊呼出声。
“神守山!这里是神守山!”慕师靖在神守山住了数月,很快就认出了这座神山的景致。
“神守山?”
那座长廊与婚楼竟是在神守山布置的?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境界尚未恢复,他们断定,这一定还是幻觉,只是这神守山太过逼真,它宛若刺空之剑,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尽头,巍峨陡峭得令人生畏。
两人在山上转了一会儿。
这神山一片死寂,半个人影也见不到,若出口藏在这神山之上,那以他们现在的修为,恐怕三个月都不足以将这座山逛完。
“我明白了。”林守溪忽然说。
“你明白什么了?”慕师靖眼前一亮。
“这是神山印玺的世界,我们现在应该是身处神山印玺之中!”林守溪说。
慕师靖思忖片刻,颔首,觉得有理。
林仇义再怎么强大,也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施展这等山水颠倒,乾坤扭转的神术,他是神守山的山主,他所借助的,应是神山印玺的力量!
“但知道了这个有什么用?”慕师靖又问。
林守溪摇摇头。
哪怕识得了庐山真面目,山依旧无法出去。
忽地,慕师靖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往婚楼的方向跑去。
“我有办法!”她说。
林守溪也不知她有何良计,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立刻跟着她跑回婚楼。
慕师靖回到婚楼,直奔那第一层楼的金顶垂纱拔步大床,她踢去绣鞋,张开双臂扑进了绵软的被子里去。
“你这是做什么?”林守溪看着趴在床上的少女,问。
“睡大觉!”慕师靖直截了当。
她要进入梦中,去见那个黑裙少女!
她知道,这黑裙少女绝对是个活了无数岁月的大妖精,她与自己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角色,稍后她软语磨一会儿,对方指不定就同意出手相助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失去境界之后,她少了强行入眠的法门,此刻她虽闭上眼眸,却是清醒无比,怎么也睡不着。
这可如何是好…
慕师靖越是心急,也越是无法入睡。
“睡不着!”慕师靖咬着牙,盯着林守溪看。
林守溪心头一惊,后退半步,道:“你不会要我侍寝吧?”
“你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慕师靖清叱,沉思之后却是说道:“打我!”
“什么?”林守溪又是一愣。
“少废话,快打我,我要睡觉。”慕师靖说。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慕师靖娇躯颤栗,却是更加清醒,她捂着臀儿,羞恼道:“不是让你打这里啊!你打这里我怎么会睡着?脖颈,你打我脖颈!”
“脖颈?”
林守溪皱眉:“你到底想干嘛?”
“我让你做你就做!我们都结为夫妻了,这点默契都没有吗?”慕师靖也恼。
林守溪一记手刀劈下。
力道恰到好处。
慕师靖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大喊着黑裙姐姐这四字,可无论她怎么叫也得不到回应,不知叫了多少声后,慕师靖彻底放弃。
她渐渐清醒。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还身处这座婚楼中,可奇怪的是,一直守在她身边的林守溪却不见了踪影。
慕师靖揉了揉微疼的脑袋,喊了几声他的名字,同样得不到应答。
“人呢?这是跑哪去了…哪有大婚之日到处乱跑的啊,本姑娘抓到你定要把你休掉,扫地出门!”慕师靖气鼓鼓地说。
她低下头,在床边寻着鞋子,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少女心中又怒又惑,正要发作时,她的余光陡地瞥见一袭红影。
她惊愕抬头,朝红影的前方望去。
前方的太师椅中。
一位同样披着凤冠霞帔的仙子面带微笑,正静静看她,仙子凤冠红裙,美艳绝伦,一束阳光透过琉璃窗户洒在她的裙上,斑驳似画。
最令慕师靖吃惊的,也的确是这仙子的容貌,可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她与师尊有几分神似,不仅容貌上的神似,这并腿斜坐,唇角噙笑的娇慵姿态更是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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