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宗,那老僧难得听到祖师这样复杂的低语,心中思索回忆着渊这个名字,下意识地低下头。
但是他脸上的疑惑能够藏起来,心里的疑惑却不能遮掩,那年少俊美的僧人看了他一眼,平和道:“你也想要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老僧低头,轻声道:“弟子不敢。”
“呵…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的后辈弟子,居然这么拘泥么?”
年少僧人笑了一声,一只手掌握着佛珠,盘坐在天台宗,俯瞰山下,洒脱从容道:“简直和我年少时候,把我乱棍打出寺庙的那些师兄们一样,可是佛门修行修的是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我,而这我则是众生自己。”
“只刻板拘泥于戒律,反倒失去了‘我’,是买椟还珠的蠢事。”
“现在那些恭敬礼佛的师兄早已经化作土灰,只我还活着了。”
老僧不敢开口。
少年僧人笑了笑,自语道:“这些事情在我心里面憋着太久了,我修行闭口禅,也是希望能够放下这件事情,可惜了,有些事情终究是放不下去的。”
“你想听,我与你说说。”
老僧做恭敬礼佛状,侧耳倾听。
少年僧人声音顿了顿,道:“那个人,和那太平道道主一样,也叫做渊,他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年少学医,也是跟着那个人,学习了方士的手段,后来又因为他的影响,儒道佛皆通。”
“各家各派都有气运这一说,说法大抵类似。”
“神州每到危机的时候,总会出现群雄并起,豪杰蜂拥的原因,大乱之年,必有英雄至。”
“这数百年间,神州最大危机是什么?”
老僧沉思。
神州百年前虽然也有过一次危机,但是那一次被神州上下狠狠地打了回去,所以放到数百年的时间里,不能说是最大的危机,他迟疑了下,道:“是元鞑子在神州的时候…”
少年僧人道:“是…”
“那个时代,自有豪杰出,自一介乞儿崛起,而成为九五之尊,从南而北,驱逐鞑虏,恢复华夏的,历数五千年君王,也只有这一个了,所以说他的得位之正,前所未有。”
老僧眸子微亮,缓声道:“洪武大帝。”
现在的神州是自明演化而来,文化脉络一脉相承,对于那位恢复炎黄的帝王,仍旧保持有发自内心的极高尊重,年少僧人颔首,道:
“你觉得,那位洪武大帝,如何”
老僧沉思,答道:“虽法令严酷,但是是开国之君,恢复华夏,严惩贪官污吏,这样的人物,功过都有,功过都大,弟子不知如何评论,只能称呼一句大帝。”
少年僧人嗓音平淡道:“那若我说,洪武帝本来,会成为一代暴君。”
“诛杀功臣名将,动辄株连九族,下手狠辣,血流成河,你信吗?”
老僧悚然一惊,“这,这不…”
少年僧人道:“这是我自一件绝代古物之上看到的,那是一本石书。”
他声音顿了顿,道:
“记录了大明之后的未来。”
“我后来曾经卜算天机,洪武帝朱元璋,虽然立下了盖世功勋,再造华夏,但是他气数太盛太硬,终其一生,必然是孤家寡人,他年少丧父,孤苦无依,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但凡是他在乎的人,都会离开他,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在王位上,这也让他慢慢变得疯狂,一点一点变得冰冷无情,就像是一柄神剑拔出来,再也没有能束缚他的。”
少年僧人身影顿了顿,道:“本该如此。”
他伸出手掌,不带着什么感情道:“洪武帝,朱元璋。”
“他没有从一个人,变成了那位冰冷无情的洪武帝,只靠着两个人拉着,一个是那位发妻马皇后,另外一个是他的儿子,太子朱标,按照那本书的记录,这两个人,都会在他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抛下他死去。”
“只要他们还在,那么朱元璋至少还有朱重八的一面。”
“但是他们一个一个都死去了,所以朱元璋也就变成了洪武大帝。”
“而我的机会,就在那位马皇后去世的那一年,我本来该因为马皇后之死,随侍燕王朱棣,为他诵经祈福,也借此机会,成功和他结识,但是在马皇后去世那个月前,发生了一件事情。”
少年僧人缓缓将自己所知的事情讲述出来。
为了治疗马皇后的顽疾,洪武帝召集了最好的太医。
但是那顽疾极为棘手,即便是那个时代的太医们绞尽脑汁,马皇后的病情也不见转好。
皇帝的性情逐渐暴躁。
而在马皇后自感时日无多的时候,她让亲随将那些太医全部送走。
老僧不解:“这是为何?”
少年僧人沉默了下,答道:“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亲眼看到马皇后尸体的朱元璋,恐怕会直接疯狂,那些太医会受到牵连,但是就因为这件事情,其中有一名医者活了下来,有出宫的时候,找到了他的老师,说来也巧合,他的老师游历天下,那时候却恰好在附近。”
“他的老师,就是渊。”
“那个时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太医大喜禀报之后,锦衣卫将他带入皇宫。”
“其实我怀疑,马皇后的身体不只是有顽疾,还有草原蛮子的术式诅咒,但是他入宫之后,本来只是回光返照的马皇后,居然活了下来,马皇后不死,我也就失去了见到燕王朱棣的可能。”
“那个时候,我就有些觉得不对。”
“直到太子朱标的身体也被疗养好,我才惊觉不对,我重新找到了那一本书所在的地方,但是原本的峡谷,居然变成了平地,我询问周围的村民,他们却告诉我,这里代代以来就只是平地,从来没有过深谷。”
“我当时失魂落魄地离开。”
“后来,我虽然同样结识了燕王,但是,他已毫无原本石书上记录的桀骜和野心,那只是当朝太子,后来大明太宗的弟弟,是大明名将,燕王朱棣,忠心耿耿。”
“而原本记录着早该在四十岁就卸甲风而死的常遇春居然也活着。”
“有些事情被改变了。”
年少僧人呢喃自语。
可这怎么可能?
记录着这些的,那可是…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老僧脑海里却闪过一段历史。
大明洪武帝和大将军徐达自幼相交,后,大明洪武挥军西进,以徐达为主帅,燕王朱棣中军,大将军蓝玉统帅右军,大明名将常遇春统帅左军,一位隐匿的谋士主谋,连番大战,将西域收回大明统治影响力之下。
大将军徐达在班师回朝的时候,痛饮美酒,说此生至此酣畅淋漓,兄弟之情,君臣之谊,华夏之恨,都再无遗憾,大笑数声,无疾而终。
而燕王朱棣一生驻守北方,最终彻底驱逐瓦剌,将草原收入大明版图,奠定了现在神州的基本盘,太宗朱标年少的时候就跟着洪武帝四处奔走,性情温和,又有手腕,那些开国大臣也都承认他,顺利接受了这一批开国元勋。
之后便是大明的数代繁盛。
若是按照祖师所说,太宗朱标早逝,而洪武帝朱元璋手段残酷,诛杀功臣,大明恐怕会陷入相当一段时间的实力亏损,相当于自废手脚,以洪武帝的眼界,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他没有敢问这件事情,只是重新把话题拉回之后的论法,道:
“祖师,在和道门论法的时候,您可要出手?”
年少僧人沉思,摇了摇头,道:“此次我不出手。”
老僧一下愣住。
这和祖师您之前说的,可不一样。
他忍不住道:“可,可若是天师出现呢?”
“也不出手。”
天师出来都不出手,那佛门岂不是必输无疑?!
老僧眼底隐有茫然不解。
年少僧人吐出一口气来,道:“你们去应对即可,在论法地方留一道帘子,我要看一看,究竟是不是那人,另外,此次若真的是他,我有一法应对,你且附耳过来。”
老僧稍松了口气,附耳过去仔细倾听,然后这才安下心来。
年少僧人沉默了下,道:
“另外,等到他来的时候,你从我这里取一物,问问他,可还记得当年故人。”
老僧道:“弟子领命。”
年少僧人让这名满脸皱纹的老僧退下。
其实他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说出来。
太巧合了。
无论是那些太医里,恰好有和那位渊有过一段师徒情分的医者,还是马皇后将医者送出宫的那一天,渊恰好在都城逗留,亦或者那位太医匆匆出城后,居然直接撞见了渊,而素来性格淡然的渊居然会愿意入宫治疗。
这些都太巧合了。
只要一个出了错,那么一切都会改变,渊的医术也不会暴露,朱标终究会死。
微不足道的巧合联系在一起,就不再是巧合。
尤其是这所谓的巧合,几乎改变了原本的命运。
那可是在洛书上写的啊,怎么可能会错?
僧人心底呢喃。
那可是洛书。
不过,对于当年之事,他也只是稍微知道一些,细节处并不清楚。
至于渊入宫经历了什么,到底最后发生的转折是什么,朱标的事情是否和他有关,他都不知道。
只是如果说渊就这样死去,他只会觉得这就是天命,但是现在,本应该早就死了六百年的渊有可能重新出现,显而易见,当初的巧合,使得洛书记录的东西发生变化的微小偏转,和此人脱不了关系,所有的疑惑和愤恨都有了目标。
虽然没有见面,但是他仍旧感觉到,那位太平道道主就是当初的渊。
作为已经修出神通的僧人,这种感觉清晰无比。
他打算在那一日亲眼看看那位太平道祖师的真容,看他是不是当年故人,容貌会变化,真灵却会长存,他不会认错的。
僧人微敛了双眸,看着繁华人间,沉默许久,伸出手,拈起一枚落叶,嗓音低沉,喃喃自语:“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渊啊,你虽坏我命格,可我又何尝不曾破坏了你原本的打算?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活了这么久?无论你身上有什么隐秘,现在这一次机会,不会再让你搅局。”
“这一次的机会,贫僧已等待了太久。”
少年僧人五指握合。
树叶化作齑粉,无形气机鼓荡,天台宗佛钟鼓荡之声不绝。
浩大庄严。
关于本书的架空背景,其实一开始,序章,还有前期都有介绍的啊。
序言就是直接明说了。
学医,几百年前,佛门,被改变命运,看来大家都猜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