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六刻,梁叛没有找到张守拙。
张守拙好像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不在县衙,不在公所,连县衙的门子老周也不晓得县太爷的行踪。
一见是这种情形,梁叛便调转方向,出了县府街,去往箍桶巷小西湖。
小西湖就是快园,本来是一处风景极佳的园林,武宗皇帝两度南巡,都在快园落过脚。
这园子本归“江东三才子”之一的徐霖所有,十几年前徐老夫子以古稀之年过世,这园子便由其子徐好谱继承。
徐好谱子承父业,是戏曲大家,如今也已年近七十,在南门东一带有“快园主人”之号。
张守拙隔三差五便要独自来此,往往行踪诡秘,叫人浮想联翩。
于是有人言之凿凿,说张知县在小西湖养了个唱北腔的外室,叫小犹伶的便是。
也有说张守拙是借小西湖的掩护,其实常常光顾马道街的一座凤楼,凤楼的老鸨艾妈妈对此讳莫如深。
总之都跟风流韵事有关,仿佛文人但凡有所秘密,就必须得牵扯到这方面去。
其实这些都是纯粹的谣言,梁叛很清楚张守拙去小西湖做甚么。
快园主人徐好谱有个孙儿,叫徐维的,此人在戏曲一道上很有才情,颇有其曾祖徐霖的遗风。
张守拙别看平时一本正经的,其实是个戏曲发烧友,他跟徐维极其交好,每次偷偷跑去小西湖,其实都是串票去的。
这里几乎是张守拙业余时间唯一的去所。
可是张守拙也不在小西湖。
梁叛在快园的西门口向徐家的管家告辞,他是以“衙门有公务”为借口来找张守拙的,但是管家却说已经数日不曾见过张知县了。
南门东或者说南门大街往东这一片可以说是南京城的缩影。
很多人文掌故和重要建筑都出自这一片。
但是这里其实并不算热闹,反而有一种闹市中的清静。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梁叛走在很有人气,但是没有多少嘈杂声音的街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闲逛着,其实耳中始终在捕捉着一个特殊的声音。
那是木杖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夹杂在南门东人谨慎而匆忙的脚步声中,时不时或远或近地,传来“笃”的一声。
这种声音梁叛听过,就在昨天晚上,避驾营的巷子里。
不过昨夜巷中寂静,此时却是众声纷纭,梁叛假装将目光锁在一个妙龄少妇的身上。
随着那少妇腰肢的摆动,一阵香风飘过,梁叛也随之转过脖子,饱览了一遍刚刚养出几分味道的身段。
然后他的余光扫到一个拄着拐杖,弯腰低头,躲在人群中的瘸子。
讲实话,梁叛从本能中不太喜欢腿脚有残疾的人士,他在前世第一次卧底跟的那个毒枭黑金,就是一个瘸子,黑金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梁叛看过一眼便不再看,立刻转入一个小巷。
就在他转入小巷的一刹那,原本离他不远的一个卖桂花糕的挑夫、一个买水粉的大姑娘和一个修箩筐的老汉同时抬起头来。
梁叛没有看他们的表情和反应,而是快走了几步,走进了巷中的一条支路,这是个断头巷子。
不过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推开了一户人家的后门,一个坐在门后打盹的黑脸汉子顿时惊醒。
那汉子一看是梁叛,连忙站起来,咧嘴就要做笑脸,梁叛却关上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径直穿过后院,向这家屋里走去。
一开屋门,顿时是乌烟瘴气,里面有线香味、烟草味、臭脚丫味,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伴随着一声声吆五喝六,直冲梁叛的脑门。
加上此处光线昏暗,一看就不是正经场所。
这是一个地下赌档,很低端的那种。
梁叛皱着眉,挥挥手驱赶着鼻端的怪味,一路闯进人堆里去。
当有人看到梁叛那身捕快公服的时候,全场的嘈杂声音顿时一滞,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起来。
可是当人们看清了梁叛的脸,所有暂停的画面和声音就像被点了播放键,重新续接起来。
“梁五爷,甚么好风把你吹来了?”
“五爷,今日不当差?”
“来来来,梁五哥,我这尿泡不争气,你替我打两手,这位子正旺!”
很多人开始跟他打招呼,梁叛拍拍这个屁股,打打那个后脑勺,然后一个“反手掏裆”把那夹不住尿门的老兄吓得屁股一撅,惹来一阵哄笑。
一阵笑闹过后,梁叛招手叫来这个赌档的管事,将对方拉到个稍微僻静的角落,大声道:“常老大,看到我那几个弟兄没有?”
常老大道:“早上在街口见到小六子,别的没看见!”
“你派个人到街上转转,看到我那几个弟兄就让他们去我家找我。”
“欸,是嘞!”
“还有,我要用‘小门’。”
“行,五爷跟我来。”
常老大立刻在前引路,梁叛紧随在后。
两人掀过门帘钻进了一间耳房,出了耳房便是前院,常老大掏出钥匙打开院子西墙边的一间柴房,两人又钻了进去。
柴房中堆了一半的柴火,常老大搬开一垛干草,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暗门来。
梁叛独自出了暗门,那常老大立刻在柴房内将暗门关上,并用干草遮掩住了。
暗门外是个“假院子”,也就是用砖墙包起来的一小块地方,宽度刚刚够两个人穿行通过。
但是这个“假院子”从外面看,跟那赌场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是两个院落,所以极具迷惑性。
如果遇到官差包围赌场,谁也不会想到去堵这个隔壁假院子的院门,那时赌场中的人便可以暗度陈仓,从此处脱身了。
梁叛推开假院子的院门,就这么绕开所有跟踪的人,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大街。
一般人想在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尾随梁叛?
那是不可能的!
梁叛快速离开南门东的地界,过了南门大街,便走上六角井巷。
他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被盯上,但是既然已经被盯上了,他就得考虑保存自己,和自己手上的那些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放在家里的那口箱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捕快公服,像一只幽灵快速穿行在街道之中。
梁叛很快从六角井转入避驾营,门上锁头完好,他开了门直奔自己的屋子。
可是一推屋门,那就看到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正趴着一只猫。
黑猫。
就是梁叛昨夜遇到的那只黑猫。
梁叛努力想和这只黑猫对视一会儿,然而黑猫的视线飘忽,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也不知是甚么鬼使神差,梁叛坐在桌边,看着那只没精打采的黑猫,居然脱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黑猫转头看了看他,没理会,又趴在桌子上开始眯眼假寐。
“你认识玉浮观的陆真人?”
“……”
“你在下浮桥北和陆真人说过话?”
“……”
“吕致远是你杀的!”
梁叛的质问一声比一声严厉。
“呼噜噜……”
黑猫打起了呼噜。
逼供失效……
梁叛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就像个傻逼。
他刚才有一会儿,是真的以为这猫能通灵的。
“喂,外面传言你会吸人魂魄,你怎么看?”
梁叛心想自己已经犯傻了,不如再问一句试试。
谁知那黑猫突然睁开眼,朝着梁叛凶霸霸地嘶吼一声,然后起身一跳,落在梁叛的窗台上,然后用爪子推开窗子便溜了出去。
得,这是嫌老子太吵了!
梁叛拍拍屁股起来,正要找点吃食填饱肚子,谁知刚刚踢开凳子还没站稳,就听外面“嘎吱”一声,有人推开了院门。
一个同样穿着捕快公服的人,站在门外向里张望。
那人一眼看到屋内的梁叛,眼睛一亮,便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的四色点心,一路走一路笑哈哈地道:“小梁啊,你在家呐!”
这人嗓门很大,但是在梁叛听来,总有一种故作亲热的做作。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迎到屋门口,拱手道:“王班头。”
王班头这个人中等个头,普通面相,跟人说话时喜欢刻意透出一股亲热劲儿。
梁叛对此人观感一般,既不好也不坏,印象中此人就是个比较普通的老世故。
江宁县捕班有二十多个快手,其中有一半都是流动性很强的“三年役”,这帮人一般都比较老实,捞钱也不狠,只拿该拿的例份。
因为这些人三年过后又是小老百姓一个,还得跟那些给他交过“份子钱”的街坊们一起生活。
还有七八个人就是王班头的“嫡系”,轻易不变动的。
梁叛属于剩下的那一批,既不是“三年役”,也不是王班头的“嫡系”。
他们这些人要么有六房书办做后台,要么是谁谁谁的亲戚,但是这些人有个“共性”,他们因为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捞钱门道,所以一般并不跟王班头这帮人有密切来往。
只有梁叛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