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九十章·“和你,拉勾。”
彩灯万盏,繁光满天。
灯盏于家家户户门外挂起,彷佛在为前线的士兵敞开一条归家的路。
在世界被神明把控的年代,空气污染严重,人们经常看不到星空。灾变32年黎明之战正式发起后,死去了上亿军民。他们大多死于大范围轰炸的炮火,尸体里的源没有跨越千米钻入敌方体内,而是升上天空。
人们为了抚慰活着的人,学会了烟花和浮空灯的做法。并告诉孩子们,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天上,成为夜空中守望大家的群星。
“…所以,为了寄托思念,在福缘节当天,人们会亲手制作浮空灯,里面写上想要寄托的话语,放入天空,便能寄给已经成为群星的亲人们。”
玥玥坐在床边,和苏明安讲述了这一废墟世界的习俗。那些守在床边的人已经被苏明安赶走了,理由是战争未结束,仍有许多工作要做。
洁白的病房内,只流淌着她的声音,偶尔窗口能飘来稻米香与点心的甜味。
“明明我也经历了凯乌斯塔中的十六年,居然不知道这个习俗。”苏明安靠在床上,身体温度渐渐回暖。
他的视线定格在窗外,浮空灯正一盏一盏升上天空,数以百计的灯棚下,人们托举起手中橙红色的灯盏,彷佛能因此与阴阳两隔的亲人对话。
时钟的清脆声响在耳边“滴嗒”“滴嗒”,床前玫瑰与百合的清香漂浮,唯有此时让他觉得宁静。
“你所见的,和普通人不一样,无论是战略还是眼界。”玥玥说:“这种与‘人类’和‘文明’无关的事,不会入你的眼。我想,也没有人会在你处理战争的时候来特意和你说这些。就像你知道明辉的一整个的世界秘密,掌握能改变整个大陆的天赋觉醒法阵,却不知道明辉卡尔查地区的特产是什么,也不会知道一杯锡州红茶需要经过几个工序——因为,对你而言没必要。”
“…”苏明安闭上眼:“我毕竟不是来旅游的玩家。”
他听说很多玩家自诩“风景派”。他们在流光溢彩的明辉天空下舞蹈,与灵智初开的森林精灵作伴,在普拉亚的海上划起皮筏艇与小船,享受风味独特的柠酒与烤肉。这些人从不靠近任务与关键npc,从不费尽心思了解世界核心的剧情,就像度假一样自由。
世界论坛上也有不少这样的“风景派”,他们每次在副本中“游玩”结束,都会像导游一样写下自己的经历,并贴上各种录屏与截图。引来了一大批历史学者、地理学者、文学家的研究与思考,人类的文化事业自游戏开始后百花齐放,也正源于这种不同世界之间的文化融汇。
苏明安曾偶尔点开过这个“风景与文化”板块,看到了不少论文般严谨的文章。他从这些玩家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他们的认真与乐趣,每一次世界副本的开启都相当于一扇未知的风景之门。
如果不想插手剧情,不想探知世界最核心的秘密,这种玩法非常轻松。
“那,在今天,这福缘节的第一天,我们的大年初一,你愿意像那些风景派玩家,像旅游一样玩一次吗?”玥玥说。
她的手撩起她披至肩头的散乱黑发,一根红绳从她的手腕滑下,缠绕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她悬着马尾的样子看起来英姿飒爽,眉宇之间少了些许柔和,像极了苏明安记忆里在高中教室上课的她。
“那走吧。”苏明安点头。
他们去年就约好了一起过年。
他拔掉身上的仪器和各种针管,不顾护士的劝阻跳出窗外,将她刚刚买的妖狐面具罩在脸上,一脚便踏入了纷繁复杂的尘世之中。
落地时他的身体微微一歪,腿脚还没有完全恢复,她伸手拉着他,带着他与她一同前行。
灯影攀附上天空,绮丽的烟火随着人群中突然涌起的欢呼声于一片夜幕中炸开,星色围绕,火色璀璨,她的马尾随着步伐高高扬起,像一朵流转的云带着他走向大街小巷,如同过元旦时领着他穿过人群的诺尔、吕树和林音。
此时所有的风都显得柔和,他的眼前甚至恢复了正常的彩色。她的红绳高高扬起,银铃“叮铃铃”地响,身上彷佛有一股犹如红酒的清香,随着她的步伐漫漫消散于空气之中。
弹幕也在恭贺新年:
新年快乐!苏明安!
希望明年我们还能和你一起过新年!
真好啊,玥玥也在,大家新年快乐呀——!
主神世界街头好多人啊,我一瞅,大家全在看直播,上亿人在屏幕外看苏明安过年。
核爆没被阻止哎…神之城那边会不会出问题?这样不等于苏明安放弃了之前在神之城的所有谋划吗?
没关系,第一玩家一定有他的思考,我们只要旁观他的胜利就好啦“给你。”
玥玥伸出手,将一团热乎乎的纸袋塞进苏明安的手心。里面的食物类似鸡蛋仔,表皮绵软醇厚,内里裹着奶油,是当地的奢侈品,只有过节时才有人舍得吃。
苏明安有些不自在地接过纸袋,咬了一口,他的脑海里总是会下意识掠过黎明系统、希可、他维等词汇,甚至连看到大街上玩闹的孩童都会想起一些关键npc。他已经习惯了时刻紧张思考,以至于现在的放松时间都无法融入新年。
咬了一口这泛黄的面粉制食物,味道果然像鸡蛋仔,又软又糯,还带着一股奶油的绵软和甜蜜,这种食物他很久没有吃过,补充能量性价比高的巧克力等物代替了他的食谱。
“好吃吗?”她问。
“嗯…”苏明安的思绪已经转到了战场上。
而玥玥也没有强行拉回他的注意力,只是任由他放远思维,带着神游的他走过大街小巷,给他买各种…他以往根本不会投去视线的小玩意。
糯米糍、鸡蛋仔等吃食也就算了,她居然还会买没有开锋的玩具剑和没有实弹的水枪,还有看上去就要凋谢的花与一些不入流的衣服。
“这废墟世界里,有许多这样不知名的小城,它们像星点一样散落在世界之中,随时都可能在意外到来的炮火中覆灭…而我们所见的这一座小城中,还有无数这样在温饱线间挣扎的商贩。我来自灾变102年的测量之城,没有经历过战乱,我想我可以帮到他们,哪怕只是一点金钱。”玥玥这么说。
足足二十三年的生活,她彷佛已经成为了测量之城的一份子。她真正将这些npc当成了活生生的人,而非苏明安眼中的攻略对象和程序。每一个世界她都像真正的人生一样度过。
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脸上罩着油彩厚重的面具,谁也不知道他是统领黎明之战的阿克托城主。人们交谈,欢笑,远眺,祈祷前线的亲人与朋友能平安归来,孩子们捏着刺啦啦的烟花高叫着踩过厚雪,上百枚浮空灯缓缓升上天空。
她在风雪中回头。
“叮铃——叮铃——”她腰间的银铃叮铃铃地响,束起的黑发被晚风握着,搅碎了流淌在她肩头的灯光。她眼中含着闪动的光斑,彷佛有萤火虫在她漆黑的眼中舞蹈。
“——开心吗?”
“嗯。”苏明安应道。
“——我无法回到主神世界,没有陪你过元旦,但我听说是吕树他们陪着你,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她笑着说。
她的声音透过光影与交叠的风雪,彷佛遥远的琴音。
一时间,她手中捧起的橙红色浮空灯彷佛照尽了他身后拖曳着的长影,将其中阴湿丑陋的尸骨焚烧殆尽。她活着的样子比一具死去的尸体美好无数倍。
“好。”苏明安说。
“你真的开心吗?”玥玥说。
“开心。”
“那我们以后还要过新年。”
“好。”
“拉钩。”玥玥伸出她没有烧伤的,光洁的手。
苏明安与她的小拇指相连,触及她练剑留下的薄茧,这是一直伴随着她灵魂的磨剑石。
“我会带你回家。”他说。
在元旦时,他就想将所有人都带回家,如今不会少了她。
她不说话,只是笑了笑,举起手里的灯。
这盏浮空灯由铁丝做成的架子链接,灯面罩着一层抵御风雪的油布纸,四方形的蜡烛固定在架子,整体如同一座半空的房屋。
浮空灯是寄给逝去者的礼物,苏明安接过笔,没有过多思考,便写下了一连串名字。
夏成,丝塔茜,绯丝,曜文,卡罗尔,费怡,罗克珊…
“哎哎——”玥玥发现不对劲:“最多只能写十个,多了就不管用了。”
苏明安脑海里还漂浮着数十个名字,听她这样说只能放下了笔。
“放吧。”玥玥高高举起双手。
一团烛火在朦胧的纱罩里悠然地飘摇着,很快燃烧得旺盛。她松开手,这盏灯犹如一抹飘摇在空中的火焰,彷佛飘向了一个人们触及不到幻想世界。
一盏盏灯随风飘荡,或高或低,犹如漫天橙红色的繁星。苏明安的这盏灯渐渐融入了上百只浮空灯,越来越细融入夜空,成为天上的一盏星星。
——路归何方?爱归何方?
他昂着头看着它渐渐飘远,浸染着节庆气息的寒风扑着脸。他转头,玥玥的双眼犹如另外两颗烟火,随风扬起的发丝彷佛由纷繁的光彩染成。
彷佛她是由白瓷凋成的,不仅美丽,还十分易碎。
“…玥玥?”他唤了一声,攥紧了她的衣袖,是布料真实的触感。他一度以为他陷入了幻觉。
美好太过难得,让人感觉如同梦境。
“我就在这,我没有离去。”玥玥搭上他的手,传递热度:“回去吧。你需要睡眠。”
她知道他最渴望的不是灿烂的烟火和美丽的鲜花,他最需要休息。他在她眼中更像一位在长久压力下患了病的病人。
尽管这个病人自己不自知,认为他的精神状态很正常。
苏明安眺望那盏灯,直到它再也看不见,才回过头。
“走吧。”
她送他回到医院,早在门口围成一排的医生护士们顿时围了上来。
“城主,您的生命体征并不平稳,请不要乱跑…”
“城主,您多少该带支护卫队吧,出了事可怎么办。”
“城主…”
他们簇拥着他回到病房,玥玥为他盖上被子,纯白的房间彷佛陷落的天堂。
最后,她将一个由银杏叶编成的,像花环一样的叶环,放在他的床边。这只银杏叶环金灿灿的,像一轮交叠的黄金。
“我听说,你认为十二朵花编成的东西能够恢复理智值。我为你做了这个,希望你好一些。”玥玥说。
苏明安注视她的双眼,“嗯”了一声。
他今夜没有说多少话,只是“嗯”,或者“好”这种话就已经足够。
“那,晚安?”她的手覆上他的眼皮。
突然,
在这一瞬间,
在他的双眼被她的手遮蔽,视野陷入黑暗的一瞬间,他突然察觉到潮水般覆来的强烈畏惧与恐慌,彷佛有一声破碎声在耳畔响起。
他听到自己耳边缭绕着的,犹如幻听的声音,密密麻麻,像环绕的苍蝇。
——你从神之城回来了,核爆怎么办?无人牵制的霖光怎么办?
——你走了,谁去救被驯化的山田?谁去挽回神之城一楼的红眼诺尔?
——你最不该做的就是直接传送到玥玥身边…
这些声音是他今夜一直心慌的来源——他根本无法享受她为他准备的新大,一切美好都如同虚幻。
…不要吵了。
…不要在他的耳边响起了。
他想要驱散它们,却越听越觉得这些声音耳熟…
这些声音——这种声线——这个语气…
对啊。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勐然移开她覆着他双眼的手,才发现他微动的双唇,正重复着这些话语:
“你不该回来…”他自言自语,黑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侧,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而玥玥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习惯了他发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