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并没有住在应天府,而是住在朱雀大街外边的私宅。
本来各府、州、县的正堂衙门绝大多数是前衙办公后院居住的格局,应天府后面也有供府尹居住的院子,可王世贞文坛盟主、王士骐少年名士,每天往来拜访的文人才子如过江之鲫,住在衙门多有不便,便在距离府衙不远的地方置办了私宅。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王世贞这三品应天府尹又比别的五品知府油水大,宅子是粉墙青瓦,水磨照壁门墙,门前五六名仆人一水儿青色棉直裰、玄色暖风帽,尽显豪门巨室的派头。
每天这里都是门庭若市,应天府辖下的官吏,江南江北以文会友的名士,穷困潦倒来打秋风的酸丁,各色人等如同过江之鲫。
门政大爷高升端条板凳坐在门房里头,百无聊赖的啜着牙花子,眼光把门口等着的这些人扫了一遍,就知道谁该给多少两银子的门包,谁该立刻请见,谁又要排在后面,当然,那种又穷又酸的家伙嘛,总是要拿硬钉子给他碰才能打发掉的。
作为应天府尹的门房是幸福的啊!高升沐浴着春天的阳光,怀里揣着来访者奉上的门包,觉得曰子是如此的美好。
尤其是看见昨天那穷酸老头子的漂亮孙女又来了,身边只跟着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高升的笑容就越发灿烂了。
几个门子都知道高升昨天把糟老头子骂了一顿,互相取笑起来:“小丫头挺水灵的啊,昨天高大爷看着就心里痒痒了吧?”
“指不定啊,小丫头别是看上咱们高大爷啦!”
高升挺胸凸肚,不紧不慢的踱着四方步迎上去,伸手往两人身前一拦:“慢着,哪儿来的,找谁呀?”
秦林微微一笑,他才犯不着和这等奴才计较,神色平淡的道:“来找王世贞,请他替一本医书写个后跋。”
如果秦林身穿官服、坐着绿呢大轿倒也罢了,早已习惯了布衣访者的谄媚和诚惶诚恐的高升,便把他这种不亢不卑的语气当作了挑衅,登时翻脸冷笑:“好大的口气!王老先生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老实告诉你,像昨天那穷酸老儿得罪本大爷,一辈子也别想进这大门!”
见这门政大爷又凶又恶,青黛本能的拉了拉秦林衣袖:“秦哥哥,这坏人好凶,咱们不要王府尊写了行不行?反正已经有了张姐姐写的呢。”
高升色迷迷的瞧了瞧青黛,知道昨天那穷酸老头儿是她爷爷,这让高升更加肆无忌惮:“小丫头生得挺美啊,情哥哥、情哥哥,哈哈,也对大爷叫两声,就替你们进去通传怎么样?”
青黛撅着嘴,冲他扮了个鬼脸,脆声脆气的道:“你是坏人,不骂你就算好的了。”
秦林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肃然,眼睛半眯起来,锋利如刀的目光把高升这么一扫,立刻就叫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王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王士骐和几名文士朋友从府中走出来,“高升,备马,本公子…”
“是是是,”高升连声答应着,舍下秦林和青黛,转身就要去备马。
忽然听得王士骐一声惊叫:“嗯,这不是秦将军吗?哎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弟正和几位朋友说着您勇歼白莲教、智破连环案的壮举呢,没想到竟然已经莅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那几名文士一听说秦林大名,登时腰都弯了几分,表情比方才冲着王士骐还要谄媚,忙不迭的打躬作揖:“咱们也听相府两位张公子不止一次提过秦将军大名,真是我大明朝的少年英雄!”
有个穿灰色衣服的更是小跑着过来,控背躬身,满脸羡慕:“秦将军大名早已上达天听,将来扶摇直上,必为我大明之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秦林笑着和这些人寒暄,包括王士骐在内的文士公子都如众星捧月一般把他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谄媚。
青黛忽闪着眼睛躲在秦林身后,既为秦哥哥的成就感到骄傲,又好奇这些公子哥儿为什么如此敬畏他――在青黛心目中,正三品府尹的公子可是些眼高于顶的家伙,骄傲程度都和大坏蛋黄连祖差不多吧,怎么会对秦哥哥如此恭维呢?
高升站在不远处,脸色都有些发绿了,几个门子你看我我看你,那种畏惧彷徨的样子简直难描难画。
没想到这年纪轻轻像个书生的家伙竟是近来名震金陵的锦衣卫副千户秦林,传说此人杀死白莲教三名长老,破获数起惊天大案,威风一时无两。
竟然得罪了这样一个神惧鬼怕的人物,那还有好下场吗?
秦林应付着众位文士公子,皮笑肉不笑的瞧了高升一眼。
高升心如擂鼓,硬着头皮走过去跪了,乒乒乓乓的磕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猪油蒙了心,求秦将军大人有大量,把小的当个屁放了吧!”
青黛越发不明白了:怎么看起来这些人都很怕秦哥哥呢,秦哥哥是很好的人呀,真奇怪!
王士骐察言观色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招招手把另外一个门子叫来,那门子犹犹豫豫的看看高升,架不住自家少爷发火,只好凑在王士骐耳边,嘀嘀咕咕的说了一通。
“大胆的奴才,真正该死了!”王士骐哪儿还有点金陵四公子的派头?两只眼睛恨得通红,一脚把高升踹翻。
可怜的王公子欲哭无泪啊,心说我父子容易吗?好不容易费心费力巴结张居正,和这位秦将军拉关系,得知王本固参奏秦林,冒着风险从通政司扣下奏章,又不辞劳苦连夜赶往扬州报信,这才有了现在双方交好的局面。
也多亏秦林在查办连环杀人案时坚持原则,顶住刘一儒、耿定向的压力,按照正确的路线查明了案情,这才使王世贞保住了应天府尹的官位――否则在南直隶各地都在上报朝廷擒获白莲教妖匪、捣毁传教法堂的时候,应天府却往上报发生白莲教报复姓的连环歼杀案,王世贞这府尹绝对算当到头了。
现在区区一个门政,竟然胆敢得罪秦林,前番努力不是付诸流水了吗?
王士骐又气又愧,顾不得保持名士风度,追上去就朝着滚地乱爬的高升大打出手,为了给秦林一个好印象,他下手绝不容情。
幸好他是文人公子,没有练过武功,否则高升被当场打死都有可能。
就算如此,高升也被打得连声惨叫,实在是狼狈不堪。
身为金陵四公子之一的王士骐不顾形象在大门口殴打仆人,这一幕也够呛,那几个文人名士看得目瞪口呆,越发畏惧秦林。
以前只是在王士骐和张家两位公子口中听说秦林多厉害,现在亲眼看到堂堂应天府尹的公子竟为了他,像个恶霸纨绔一样当街打人,这是多大的能耐?
王士骐也尴尬无比,秦林不表态,他就不能停手,可他在家门口像个地痞似的痛打家仆,也把名士风骨给丢光了。
秦林脸上仍然挂着那种淡然的笑容,既不叫好,也不劝阻,没事人儿似的云淡风轻。
王士骐偷眼一看,心底就暗暗叫苦,知道秦林有意拿他开心,无奈形格势禁,只好一拳一脚继续朝高升直捣,他常年未曾锻炼身体,这一下子用力太猛,累得脑门上热汗直淌,偏生还不能停手,真正哭笑不得。
“秦哥哥,叫他不要打了吧,那坏人都快被打死了,”青黛怯怯的扯了扯秦林。
王士骐十分期待的看着这边,心头已对青黛谢天谢地:我的小祖宗啊,多亏你啦,要不这高升没打死,本公子就先累死啦!
秦林气也出的够了,这才佯装出着急的样子,急忙把王士骐拉住:“为了区区口舌之争,王世兄何必如此?倒叫旁人看了笑话。”
王士骐擦了把额头冷汗,暗道恐怕不是被旁人看笑话,是你老人家要看我的笑话吧?不过这件事本来理亏,被秦林摆了一道,王士骐也只能怪高升狗眼看人低,连累主家。
秦林、青黛由王士骐陪着从正门进了宅邸,很快王世贞就满面春风的从后堂迎了出来,笑着连连打躬:“今早上喜鹊喳喳叫,下官就说有贵人到来,果然秦将军莅临寒舍!”
王世贞的态度要多谦恭有多谦恭,要多亲热有多亲热,因为秦林不仅使他能够保住官位,还是他结交首辅张居正的途径,同时秦林极有可能升为锦衣卫堂上官,到那时鱼跃龙门直冲万里长空,前途就不可限量了。
而且和身为年轻公子的王士骐不同,王世贞老了,面皮也够厚,连带着秦林身边的青黛也奉承一番,叫小丫头脸儿红红的,倒是对这位“白胡子老爷爷”颇生好感。
秦林说了李时珍求题跋的事情,王世贞一拍大腿:“嗨,这两天本官忙着公务,搞得焦头烂额,叫门上不要替无关人等通传,怎么连故友都挡在门外了?惭愧惭愧!”
秦林闻言眉头一挑,应天府的事情一年到头都差不多,王世贞突然忙什么?
果然王世贞神神秘秘的凑上来,压低声音道:“京师有小道传过来,对刘戡之明正典刑的钉封文书已经上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