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质问是勋:“自建初以来,三公而得久居于位者,几希?”
建初乃是汉章帝的年号,继承其父明帝之业,并称为“明章之治”,算是东汉朝最鼎盛的时期。诸葛亮问了,自从章帝以来,朝廷三公,大多在任一两年最多三年就必然撤换,能够长久居于高位的,除掉某些特殊情况(比如说曹操担任司空多年),你算算能有几人?
是勋眉头一皱,心说孔明此语,好无道理,可是又确实有理。所以说没道理,是因为旧事无可与今事相提并论,东汉朝政归内廷,大将军录尚书事才是真正的宰相,总统国柄,所谓“三公”,大多备员而已,所以才如段瑕所说,逢点儿什么天灾就集体引咎请辞——要是真正的国相一两年就换一届,那国家还不彻底乱套了吗?
所以又说孔明之语确实有理,是因为是勋很快就想明白了,大将军录尚书事所以不能经常更换,是因为实执国柄,章帝以后的历任汉帝,或者是傀儡,或者是甩手掌柜,不怎么管事儿啊。倘若天子真的牢牢捏住了权柄,哪怕大臣走马灯一般地更换,又有何害?
如今魏国的君主是曹操,不是刘家历代那些废物点心,曹操的权力欲是无限的,就连原本规划好的宰相五日一会商,大事启奏,他都得见天儿掺和,逐渐地竟然转化成了朝会。所以在曹操治下,宰相一两年换一届,真算不了多大的事儿,不会对国政造成太大影响。
然后。换一个角度再来考虑问题:曹操既然威福自专,他能够允许宰相长久地不换人吗?!
曹豹还跟那儿迷糊呢,完全不知所云,甚至就连想提问都问不出啥来,可是关靖、逄纪全都立刻便领会了诸葛亮的意思。逄元图沉吟不语。关士起却问:“孔明得无多虑乎?”
诸葛亮摇头笑笑:“多算胜,少算不胜。”说着注目是勋,那意思,我们必须帮您把各方面因素全都考虑齐全喽,至于最后决断嘛,还需要您自己来下啊。
是勋知道一句“古”话。叫做“诸葛一生唯谨慎”,他原本瞧着这个诸葛亮貌似跟原本历史上不尽相同,小年轻热血澎湃,行事说不上冒失,也略略有些操切。可是如今,他算是确定瞧见“诸葛武侯”的风采啦。本来对都中之事了解得非常有限,但孔明偏能方方面面,全都考虑得滴水不漏——妙极了,这小子既已成长起来,我连关靖、逄纪全都可以不要!
当然啦,他心里也就这么随便一想,终究诸葛孔明是他的弟子。而非其下属,不可能跟原本历史上扶保刘备一般,随时跟自己身边儿协助筹划。亲信参谋么。关、逄还是少不了的啊。
那么,难道自己就真要如同诸葛亮所说,断然辞职,趁机闪人,返乡去歇个一年半载的吗?暂离官场,倒不至于一蹶不振。曹操迟早还会遣使来召,问题是老子故乡何处?不算乐浪。得在营陵啊,是老头儿正住在那儿呢。我可实在不想回去见那老家伙的面!只可惜内中苦衷,就连关、逄、诸葛也不能直言相告…
还在苦思冥想,反复权衡,关靖突然又开口了:“主公若辞,非止避孔融也,亦可避‘显甫’。”
曹豹茫然,心说你们打的什么哑谜?这“显甫”又是ho了?是勋却心知肚明,关靖所言“显甫”,当然不是指死鬼袁尚,而是指的曹冲。曹家夺嗣的战阵正待紧锣密鼓展开中,自己原本还想置身事外的,然而先是卞夫人三子在离京前先后到访,继而曹冲又三天两头找借口跑过来,曹髦那更是几乎把自己家当食堂了,麻烦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关靖的用意很明确,既然主公你不想掺和此事,不妨暂且退避可也。
辞与不辞的天平上,辞职一侧又加上此一重磅砝码,是勋终于意动。但他还必须问清楚诸葛亮:“吾若请辞,魏王必准乎?”你能保证曹操最终必定放我走吗?不要我把宰相的职务卸了,但还必须留在安邑,孔融、曹冲,一个都避不过去,那我辞职还有意义吗?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诸葛亮沉吟道:“先生…辞表,亮可为之。”哦,是勋心说你最近文才见长吗?竟敢保证靠一篇文章就能彻底说服曹操?正待发问,却听孔明又道:“一辞,再辞,皆亮为之,先生文章魁首,但作三辞表,情词恳切,必能动魏王之心也。”
切,是勋心说你可太瞧得起我啦。诸葛亮的意思呢,先生你文名满于天下,文章肯定漂亮那是不用提了,但是不要一开始就交出去。先由我芹献二表,一辞、再辞,曹操必然要下诏挽留啊,然后您再把多日构思、苦心孤诣做出来的美文三辞而上,有我前两篇陋文打底,曹操便可得见您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到那时候,又哪有不肯放人的道理呢?
是勋心说这玩意儿我还真写不来啊,就我那两把刷子,没想到靠着抄袭竟连孔明你都给瞒过了…可是也不好当着学生的面,说我不成,还是你都帮我写了吧…正自犹豫,关靖插言道:“孔明之计甚妙,主公可即受之。且,当密与王景兴言,勿使其落后也。”
王朗这家伙就一官儿迷,非常热衷于功名,很可能不会主动写奏请辞。到时候荀攸他们也写了,你也写了,光落下他一个,难免要被人指着鼻子骂。看在王朗前阵子把弹劾你的表章暗中传递过来的份儿上,你也先通知他一下吧——人家卖了你人情,你若不回,必遭忌恨。
是勋心说听你话里的意思,我辞职这事儿就算定了是吧?我可还没有正式表态呢!于是抬起头来,先望望曹豹:“大人以为如何?”曹豹还是一脸的茫然:“宏辅可自择,吾不知也。”是勋再问逄纪:“元图以为…”逄纪仰头望天,好一会儿才捋捋胡须:“似亦可行。”
曹豹那就是一打酱油的,其实问不问他都在两可。倘若他哥哥曹宏在此,或许倒能为了是勋谋划,有更奸猾…更稳妥的方案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是勋不禁暗中叹息,你说是仪也好,曹宏也罢,年岁都不小啦,你们怎么也不生场大病啥的,甚至直接挂掉,那我辞职奔丧,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
既然两名谋士,一个弟子,全都统一了意见,是勋也便只得“欣然”接受——人仨智力值都比自己高啊,他知道自己才有几斤几两,又岂敢不尊重达者的意见?
于是先送走了曹豹,随即就把撰写第一道辞表的工作交付给诸葛亮,他自己则写下两张纸条,让关靖派人去秘密递送给王朗,以及刘晔。刘子阳本来就想写辞表的,结果被自己给拦住了,如今既然自己也要写,岂能不先跟他打个招呼呢?
诸葛亮说先生您可得好好构思一下,那第三份辞表该当如何措辞,才能打动魏王。是勋眉头微皱,心里却直打鼓——就自己这文学水平,不过靠着抄袭沽名钓誉而已,虽说在此世磨炼多年,普通公文也勉强能算四平八稳,但要想声情并茂地打动真正当世文章魁首的曹操,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尤其还没啥可抄——本来传世的奏疏名篇就不怎么多,辞表这种玩意儿,在他脑袋里还真掏不出一篇来…
于是当晚也不跟妻妾同房,一个人在书斋中冥思苦想,提起笔来跟纸上点点划划的,到了也没能成就一个完整的句子。等实在倦得不行了,干脆,上榻睡吧,明日事,明日毕可也。
第二天早上起来,诸葛亮早就完成了第一篇辞表,双手捧着请是勋斧正。是勋展开来一瞧,文采相当质朴,别见诚意之美,几乎不更一字,便直接誊清,派人上呈曹操。终日无话,等晚上回来,关靖的情报也汇总了,果然六位宰相全都递交了辞呈,一个都没落下。
翌日曹操便有旨意下达,慰留群相,然后群相再上第二篇辞表,曹操又再次抚慰挽留。诸葛亮提醒是勋,说您该赶紧写第三篇辞表啦:“亮正欲瞻仰先生之宏文也。”是勋暗中苦笑,心说我到哪儿给你掏摸什么“宏文”去啊。
可是终究逼到了这一步,交稿期限将至,不动笔也不成了。当晚再次枯坐书斋,提起笔来,先写:“臣是勋顿首百拜魏王殿下…”
帽子戴完,开写正文。要说诸葛亮那两篇辞表,是勋也瞧过了,其他几位宰相的辞表,其内容通过校事暗中透风,是勋也知道了个大概。以此为参照,自己这篇文章的大致构架也便可成型:不外乎先写自己如何受曹操厚恩,必要粉身以报;接着是“奈何”能力有限,备位宰相,导致最近几年天灾不断,说明自己并不称职;最后借口返回家乡,重新读书,以便异日再可为国效力,如今嘛,就让我暂且卸下这副重担吧。
倘若直截了当地把这些话都写下来,倒也并不为难,问题必须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如此才可能打动曹操啊。按照诸葛亮的谋划,这第三篇辞表必须得比前两篇强,并且最好强上一大截去才成,可是——孔明你干嘛那么能写?你珠玉在前,却让我如何超越?
要不然还是找诸葛亮过来,让他写这第三篇得了,完了我再多少加点儿润色…好歹你虽无当世文名,却也是将有宏文传世的一代名相啊!
想到这里,是勋突然间觉得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