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显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
他当然非常清楚,要夺门容易,可是想要善后,却是很难很难。
历朝历代,多少次夺门,但凡发动起来,成功的几率其实都是不小,毕竟这是有备攻无备,是积蓄了力量,猛地发起的一次致命一击。
可是那些依靠夺门上台,从而坐稳天下的人,又有几人?
要知道,拳头打天下容易,可是凭着拳头去治天下却是难上加难,因为你有拳头,别人也有拳头,秦王朝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分崩离析,隋炀帝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天下烽火四起。
武则天做了天子,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危机四伏,即便她再如何勤政,依旧还要靠着无数次的平衡手段,来制衡各方。
李世民杀死了兄弟,控制住了局面,却还要乖乖跑去寻高祖皇帝,痛哭流涕,虽也有威逼利诱的成分,可是假若玄武门之变时,他若是连高祖皇帝也一锅端了,只怕这金銮殿上坐的可就没有那样安稳了。
现在李隆基面对的问题也是如此。他发动了夺门,发动了宫变,眼看就要成功,而现在…要考虑的却是最根本的问题,如何善后。
首先,即便干掉了武则天,他依旧还有一个有力的竞争者,那便是现在的太子李显,李显的身边,同样有许多的大臣支持,同样也控制了不少禁卫,他们之所以现在没有发动,只是被李隆基的突然发难打乱了手脚而已,并不代表,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不会反戈一击。
除此之外,还有武家,武家虽然失人心,可是莫要忘了,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为了制衡李氏,大力的栽培武氏,武家在洛阳,同样蓄养了大量的私兵。也同样控制了许多的兵马。李隆基杀武则天,为了让自己的行为更有合法性,只好将武则天定性为乱贼,可是武则天若是乱贼,武氏与李隆基之间。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反应过来的武家,必定会全力反击,宁可同归于尽。
城外还有天策军,秦少游和自己是素来不睦的,几乎不出意外的话,反应过来的秦少游,也必定会有所反应,只要今日武则天一死,天策军完全可以打着为天子报仇的名义。与武家甚至是庐陵王里应外合。
到了那时,李隆基凭什么定天下?
唯一的办法,就是胁迫武则天草拟诏书,将皇位禅让出来,只有这样,一旦有诏书在身,庐陵王的合理性就彻底分崩离析,狄仁杰这些支持庐陵王,不过是陛下视他为太子罢了。而武氏那边,即便想要动手。可是他们的姑母,已经禅让,如今还是太上皇,你拿什么去反?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就范。不失自己的公侯之位,只要拿到诏书,李隆基的合法性就来自于武则天,武家的人当然也相信,这位新天子即便会对武家有所打压,但是绝对不至于到斩杀殆尽的地步。只要给武家一点希望,他们就会臣服。
至于秦少游,若是在武则天死了,他们大可以举起义旗,可是一旦李隆基得了诏书,那么他们就是谋反,凭着他一千多人的天策军,能成什么气候,只怕不必李隆基去弹压,那些天策军官兵只怕就鸟兽作散了。
只是现在…紫微宫急切之间,未必能攻下,李隆基也绝不可能等到天亮,在保证武则天安全的情况之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段时间之内,胁迫武则天乖乖束手就擒。
武则天提出来的条件,没有牵涉到他的根本利益。
所以一时面如土色的武懿宗再三劝说,李隆基却是目光幽深的看着他,笑吟吟的道:“武将军,此番你立了大功,本王定不会亏欠于你,我们此前谈妥的东西,现在也依旧作算,只是现在,陛下请你入殿一叙,有本王与诸义士在此,你何惧之有,不妨就去见见,又有何妨?来人,送武将军觐见天子!”
武懿宗彻底慌了,却是无可奈何。
他一步步的走入了紫微宫,紫微宫的卫士接住了他,旋即领着他走入黑暗之中。
此时的李隆基,则是在黑暗之中,背着手,目送着武懿宗,他突然道:“传令,半个时辰之后,再无任何消息,就将这紫微宫,夷为平地!”
“喏!”
武懿宗低着头进入了正殿。
殿中鸦雀无声,他不敢抬头张望,却是轻车熟驾的抵达了殿中,然后拜倒在地,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道:“臣武懿宗,见过陛下。”
在沉默。
声音落下之后,殿中依旧是落针可闻。
没有任何的声响。
武懿宗低垂着头,他等了良久,终于忍耐不住,抬起眸来,而后,他看到武则天正高坐着,一双凤眸如一束激光狠狠的钉死在他的身上。
他心里竟有些惶恐,为了掩饰,他不得不又道:“臣武懿宗,见过陛下!”
“武懿宗…”武则天终于开口了,她似笑非笑的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道:“你呢,也是武家的人,是朕的堂亲,朕哪…记得你的父亲,不过是个县中的主簿,是朕…给你的父亲追封了一个郡王,朕还记得,以你的天资,你不过是个校尉之才,却又是朕,许你荣华富贵,如今你哪,继承了郡王之爵,以金吾大将军之职,手握宫禁防务。朕…什么都已经料到了啊,可是万万就没有料到…你竟然勾结了李隆基,朕这辈子,看了一辈子的人心,可是终究还是看错了,朕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就肯去附逆呢,武懿宗,你抬起头来,朕想听你说说。”
武懿宗顿时露出了惭愧之色,他勉力使自己抬头,可是一接触到武则天那幽深的眸子,他又忙是垂了下去,他只得道:“臣有万死之罪。”
殿中又安静了。
依旧还是落针可闻。
猛地,乒乓一声,一个茶盏摔了下来,武则天突然勃然大怒,她摔了茶盏,身子开始剧烈的抖动,她眼中布满了血丝,同样也有裸的杀机,她咬牙切齿的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就是你,朕料到了许多可能,唯独没有料到的就是你!你说,说!”
武懿宗身如筛糠。
武则天冷漠的笑了起来,她似乎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旋即冷笑:“你不说,来人…剐了他…剐了他…”
一群卫士要上前。
武懿宗大惊失色,道:“陛下,宫外…”
“宫外?”武则天冷笑:“宫外你的那些党羽,可未必就会顾忌你的性命,李隆基那小儿,是个聪明人,他要的东西在朕手里,和这东西相比,你的区区一条性命算什么,到现在,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武则天的话,固然有挑拨离间的意味,可是也绝不是没有道理,武懿宗岂会不明白,他猛地怒从心起,突然抬眸,直视武则天的眼睛,他居然冷笑了,道:“陛下非要听是吗?陛下若要听,那么不妨,我便告诉你。”
他开始狞笑,竟是爬起来,开始藐视武则天的权威,他声音冰冷的道:“没有错,我武懿宗,不算是武家的近亲,算起来,不过是个穷亲戚,我的父亲,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下县的主簿,真是不值一提,若是没有陛下,他只怕连一个县男的爵位没有,哪里可能,能追封郡王,而臣呢,以这主簿之子的身份,又有什么前程?即便是四处托告,至多也就勉强能安生立命罢了。陛下方才说的,一句都没有错,我记得我年幼的时候,因为身份卑微,每次家父带我前去拜谒亲朋,往往都被人瞧不起,家父家里积蓄不多,可是毕竟是个主簿,也需要一点脸面,况且家父还要供养我去族学读书,开销也是不小,所以日子过的紧巴巴的,这样的日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陛下说的对,若是没有陛下,也就不会有臣的今日,不会有今日的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越是如此,臣才越是感激陛下。”
他说出这番话,让人有些意外。
本来武则天认为,自己给这个家伙的恩惠,他早已忘了,可是想不到,他竟如数家珍一般的说出来。
武懿宗紧接着大笑,道:“你知道吗,陛下,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突然又回到了幼时的时候,又因为盼着一个桂花饼,每日去了别人家里,等着人家施舍一些来吃,又回到那时候,我的父亲,为了给我谋个出身,而带着我,四处去求告,我记得我十九岁那年,我的父亲前去见陛下的父亲,那时候,陛下的父亲想办法为我谋了个军中副尉的职缺,当时我的父亲很认真的告诉我,让我一定要学会感激,若是没有陛下的父亲,以我这旁支远亲的地位,只怕一辈子,也得不到这样的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