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医带来了始皇帝的遗诏!吾等举事,名正言顺!”
次日再度启程时,三千南郡子弟兵中,已传开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黑夫也没说那“遗诏”中的具体内容,无他,只因还没编好。
继在郁林的考验后,陆贾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命题作文,小陆此刻正倒骑在骡子上,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呢。
“让医者、主薄还有骡子走队伍中间。”
这是黑夫将军的命令,夏无且也得到了代步的骡子,骑在陆贾后面。
夏老头是个人精,作为夏太后的族人,他能从长安君成蹻叛国的案子里脱身,又瞅准时机扔了荆轲一药篓,得到秦始皇信任,获赏黄金百镒,为太医令,位列近臣亲信,绝非简单人物。
所以他知道,若不想让事情变成“夏太医携遗诏来投,然不幸力竭而亡”,就只能为黑夫背书。
纵然如此,夏无且也在心中暗道:
“诈死、矫诏,这位武忠侯,真是心黑胆大啊,难怪陛下对他如此忌惮,非得亲自到南方巡狩,费尽心思,想要解决此患,只可惜天不假年…”
夏无且猜想,若是秦皇帝泉下有知,知道黑夫在他死后敢这么玩,估计会气得活过来,然后大骂:
“狗…狗胆包天?”
自打得知秦始皇崩逝后,黑夫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毕竟世上没了秦始皇后,除了老母亲的数落外,他也没什么怕的人了。
三千余人又行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这片草泽的尽头。
黑夫看着地图,指点前方的湖水道:“枯水时节,这里本该是有一条路的,数百年前,惊魂未定的楚昭王一行,便经由云梦泽,逃到了郧地,也就是安陆县,投奔郧公斗辛。”
但因为环境变迁,去安陆的路早被湖泊淹没,即便是枯水期,没有船舶的话,隔着百余里根本过不去。
好在,黑夫他们这次,不往安陆,却要去岔路东南的高燥地区,云梦泽和大江边上,那个名叫“沙羡”的小县城。
先前一行人藏身的云梦泽深处,位于南郡、长沙郡、衡山郡中间,是一片三不管地段,所以才能如此堂而皇之。
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沙羡虽是衡山郡边缘的穷乡僻壤,但也是从云梦泽通往武昌的必经之路,有户口数千,三千人的队伍,绝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去。
更何况,早先士卒们携带的口粮已吃尽,在作战前,必须让大伙吃个饱饭,睡个好觉。
“故欲夺武昌营,必先取沙羡!”
黑夫敲着地图上那不起眼的小方块道:“可以说,这就是吾等举大计的第一战!”
他又问:“军中可有沙羡人?”
利仓不在时,跟在黑夫身边跑腿的吴臣道:“有,早先奉君侯之令,除了三千短兵亲卫外,南郡、衡山乃至于长沙各县籍贯的兵,每个县都挑了一什,沙羡也不例外。”
“去将什长找来。”
不多时,吴臣带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回来了,那人三十不到,穿着秦军制式甲衣,头扎左髻,说明是个公士,他身材瘦削,因为激动,有些发颤,这是普通小兵得到首长召见的正常反应。
短兵搜了他一遍身后,什长得以过来,隔着数步,便拜倒在地:
“小人曾受君侯之惠,一别十六年,不想今日还能复见将军!”
“竟是故人?”黑夫有些诧异,自己虽然长得像古天乐,但不记得跟人有十六年之约啊?
“你是?”
“我叫兴。”
什长抬起头:“十六年前,小人曾被人诱拐骗去安陆盗墓,当时君侯是湖阳亭长,缉拿了那些贼子,救了小人!”
在墓穴里哭喊时,那只伸下来的手,还有那张龇着大白牙的黑脸,给年幼的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逼着去墓中取明器,被我拉上来的小男子啊,我记得那是二十一年冬天的事吧?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与兴聊了一会后,黑夫不由感慨,十六年来,他和当年一起抓贼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升跃。
而作为当事人的兴,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兴笑道:“当时本以为必死,幸有将军为小人作证,说我身高未及六尺五寸,为小男子,且是遭人诱拐胁迫,不当与那些盗贼一同论罪,于是判入隐官之中,在工坊做些活计,也顺便学了点手艺。”
“后来,将军任别部司马,攻下了豫章,朝廷迁南郡人去屯田,说只要去了便可脱离赘婿、隐官等贱籍。我便坐船到了南昌,成了士伍。在那得了块地,种蔗攒了点钱,还娶了妻,育有两子一女,只可惜前些年闹疫病,一子一女不在了。”
声音低沉了下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辛酸,兴的经历,是大多数南郡迁豫章的普通人的写照。
生活无奈,但总得继续下去,第一次南征时,兴被点了去岭南做戍卒。好在他运气比东阳人陈婴好,跟着安圃驻守湟溪关,还在黑夫平阳山之叛时,蹭了功劳,获爵为公士。
而在黑夫诈死,通过三关北上,让安圃找各县籍贯兵卒时,因为报过自己是沙羡人,兴也被塞了进来。
说到这里,黑夫想到一件事,问兴道:“汝等对此番本将军举大计,是如何看待的?”
兴讷讷不敢言,只重复着“谨遵将军之令”和“愿为将军赴汤蹈火”云云,黑夫可不想听这些,一拍大腿道:
“旧人重逢,岂能无酒?吴臣,取好酒来!”
酒壶的塞子被取下,米酒香味四溢,兴馋得直流口水,军中苦闷,每年只能喝上几次的酒,是士卒们不多的爱好消遣。
“来一盅?”
黑夫亲自给兴倒了一竹筒,兴惶恐地接过,双手捧着,有些动容。
一筒酒下肚,兴面色微醺,也变得敢说话了!
“沙羡过去是楚国的地盘,我当时算楚人。”
“后来到了安陆,入了隐官,成了秦人了。再后来到了南昌,朝廷一声令下,又奔赴岭南做戍卒,每次调令下来,吾等就只跟着都尉走,换了好些个地方,只觉得,这次也差不多…”
与训练精良,忠于黑夫,且与他有同乡之谊的短兵亲卫不同,这些被加塞进来的长沙、衡山籍贯兵卒,听说将军要带着他们“举大计”时,难怪心里犯怵。
“这是要造反么?”
像陈平那样整日处心积虑,唯恐天下不乱的,毕竟是少数。
黑夫很清楚,除去四千短兵外,整个南征军十余万人,一旦听说武忠侯活过来,还要扯起旗与朝廷为敌时,不管是衣带诏,还是什么理由,多数将士们心里难免担忧和忐忑。
始皇虽没,余威震于殊俗。
再说,国家兴亡,城头变幻大王旗,名正言顺?跟他们这些底层小兵,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么多年来,除了越来越虚的爵位,和边疆的烂地,捞不到半点利益!
他们也习惯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习惯了半饥不饱,习惯了用木刺挑破脚底的水泡,习惯了母亲、妻子缝补的衣裳烂成布条,习惯了在荒凉的山岗上孤独戍守,在思念家人时暗暗流泪。
他们也早习惯了被欺骗,被辜负,被无视,被代表,变得木然。
习惯了那些高呼口号的将军们,甚至都叫不出他们的名…
所以说,将军问小兵对这次举事有何想法?
重要么?反正还不是跟着你的旗帜,东奔西走,最后一无所获。
这时候,有士卒取了泽边的草叶,卷起来凑到嘴边,吹起了一首不知何处的乡俚歌谣,那悠长的旋律里,似乎有无以言表的忧愁。
再饮一筒后,纵然是米酒,也变得有些辣喉了,兴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回味小人物的酸甜苦辣。
却听沉默许久的黑夫忽然说道:
“但现在,本将军知道你的名,我知道,你叫兴。”
“我也知道了你的故事,你的喜怒哀乐,这三千余人,我虽然没法一个个听,但汝等,不论籍贯如何,皆是黑夫的袍泽,是黑夫的子弟兵!”
兴抬起头,朝黑夫拱手,有些激动:“是小人多言了,小人万万没想到,以我这卑贱的身份,居然能与将军饮酒,真像是做梦…”
“做梦?不,这不是梦。”
黑夫端着酒起身,不仅对兴说,也让旁边的亲卫、杂兵,统统围过来。
三千人,将黑夫围在中间,又奉命盘腿坐下,聆听他的话。
“十多以前,在安陆县,酒酣之时,我曾与我的袍泽们,各言其志。”
“那时我不过是一个小县尉,却对在场众人,说了一句话。”
黑夫点了当日在场的一人:“阿豹,你嗓门最大,告诉众人,乃公说了什么!”
虽然已年近四旬,但东门暴虎瞪大一对牛眼睛,扯着嗓子吼起来,不亚于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惊飞了一群水鸟,连泽里的鳄鱼都吓得潜回湖中。
“将军说了,公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