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摆着的,就是全部的饷银。你若是能分文不少的带回去,想必也是大功一件。我送你这么大一桩功劳,难道还不够结一次善缘?”
“这功劳…我宁愿没有。”
“身为查缉司中人,你不努力往上爬,又怎么能完成自己对那位姑娘的承诺?”
高仁反问道。
刘睿影浑身忽然震悚。
他知道高仁话中的那位姑娘指的是袁洁,但他却不清楚高仁为何会对自己的事情了解的如此详细。
“我到底有什么魅力,竟是值得你如此探究?”
因为高仁着实抓住了他心底里最致命的地方。
“所以在某种立场上说,你我本是一类人,都是没得选择的那类人,看着最委屈,但实际上又最顽强。”
高仁眼看刘睿影沉默,便接着开口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地方,只要是不同于旁人之处,那就都是值得探寻一番的。”
刘睿影无力反驳。
混着尿的泥巴敷在脸上时间久了会有些发骚,孩童的皮肤本就娇嫩,故而每次泥巴脱落之后,高仁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就像那夕阳中的火烧云里打翻了三杯酒。而那种泥巴片片剥落时的拉扯之感,却是又让他渐渐的有些上瘾。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以及每一个毛孔在被泥巴紧绷了许久之后得到了骤然的放松,这种感觉在当时他形容出来就是好比憋了许久的尿,走了很长的路,终于找到了茅厕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一通。以至于后来,他甚至在远远看到那些人之后,就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身上的破烂的衣衫脱个精光,赤条条的站在原地,期望那些人不光用泥巴糊满自己的头脸,最好是全身上下一处不落下。
既然那种方法能让他舒服也能让他们得到开心,那便都互相成全吧。
那些人说到底也是孩子,只不过是抱团之后仗势欺人罢了。孩子的恶作剧终究是有善良与单纯夹杂其中,并不是彻彻底底的坏。但当他们听到高仁这近乎于变态的要求之后,却一个个心生恐惧…当领头的那位右脚后撤了半步之后,其余的便接二连三跟着一起跑走。高仁因祸得福,那些个孩子却是再也没来拿他寻过开心。原本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成年人用来庆祝喜悦往往是喝酒。高仁只是个孩子,即便他想喝酒却是也没有钱买。
他和刘睿影不同,并没有失去过双亲,可他却依旧没有人管,像个流浪的野孩子。在那个念头,流浪的野孩子可是比野狗还要卑贱几分。野狗遇到危险或是受人欺辱的时候,还会恶狠狠咆哮几声,接着再龇出犬牙。可孩子不会,除了哭就只有服软躲避,因为野狗咆哮会有危力,会警退欺负它的人,孩子除了细嫩的手掌却是什么也没有了,如果抵抗没有效果,那又何必白费力气,也不值当为了不相干的白流眼泪。高仁因为个头的原因,时常被人欺负,是欺负也是成长,所以他不哭也不闹,旁人的成熟需要二十年,他却只用了五年。
五岁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人欺负他并不是因为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欺负之后能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他虽然不懂那些人的心态,究竟为什么会喜欢哭声,或许他们是觉得孩子的哭声好听吧。可是他却知道一旦哭起来,以后就收不住了。这种事情就像喝酒,刘睿影原本滴酒不沾,但当他一旦拿起了酒杯,那或许到死之前都不会放下。小机灵就是个比刘睿影更为极端的例子。
从头到尾高仁都紧紧的抿着嘴唇,攥着拳头,不哭也不反抗。就是那些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孩子把混了尿的泥糊的他满头,满脸,满身都是他也会等那些人戏弄够了自己,走远了之后才会用手奋力的把双眼,鼻孔,嘴巴扣出来。也不去清洗,就这静静地坐着,等它全然变干之后,就会像点心外面的那层酥皮一般,片片落下。
“你起码有个师傅,不管你对他有没有成见,有人照顾,引路,总是要比我好得多,即使只有一段时间。”
他不得不承认,高仁的话有些打动他。但在心里,又着实不愿意把自己和这样的放在同一类。原因很简单,他是官,高仁是贼。对错与善恶,还有美丑,永远都是最本质的分类,无论一个人如何的巧舌如簧,胸襟大度,都不能掩盖他对罪犯的鄙夷和丑八怪的厌恶。
况且他还并不开心…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成日里就是坐在门口的一块扁平石头上,盯着巷子的尽头。耳边能传来那些孩子嬉闹游玩的声音,可他们就是不过来。屁股下的这块扁平石头,不知放在这里过了多久,如晒雨淋的,早已发酥。平日里静静的坐着还好,对于高仁的重量,还是足以承担的。可这样的日子着实有些难熬,高仁坐在石头上手却是闲不住…一使劲,就扣下来了一块石头。
从这以后,高仁手里的石头越来越多,而那块偏平石头却变的越来越小。石头在高仁眼里,被赋予了各种不同的含义。不到半天的时间,他就已经从先前的失落里全然走出。石头真的是一个孤独的人最好的朋友,它的形状是固定的,不会因为你对它的态度不同而发生任何转变。另外石头也不会言语,无论是嬉笑怒骂它却是都可以承受下来。孤独的人最渴望的不是热闹,而是比自己孤独更加孤独的安静。放眼天下万物,除了石头之外,倒还真找不到第二种的东西。
高仁让它们是什么,它们就可以是什么。有两块形状最好看的,被他命名为爹娘,获得了极为特殊的恩宠——每晚可以被他拿回家中,压在枕头底下一起睡觉。其余的,大多都是用听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神神鬼鬼的故事编造而成的身份,没有什么新意。
高仁笑着说道。
“你这是在卖弄对我的了解?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话,我倒是很想听听关于我爹娘的事情。毕竟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刘睿影摊了摊手说道。
长得好看的人自是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人结交,不是因为颜值,而是自己本身拥有那样的东西,如果去和没有的人在一起玩耍,也是没什么合得来的,没有的不会懂有的的世界,有的不会去放下自己的所有融入没有的世界。
刘睿影虽然算不上有多么俊俏,但起码不至于出门丢人。若是他的容貌再扭曲些,身子再短上几尺,赵茗茗对他的兴趣当然也会减损不少。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些偏爱,但这种偏爱高仁从来没有体会过。故而他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加孤独。
“你也有个老马倌,不是吗?”
高仁再次说道。
一个人不断的重复一件事,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很重视,要么他在说谎。为了让他人听信自己的谎言,撒谎的人一定会不断的重复。即使他并不刻意如此,这样的举止与言语也会不经意的流露。但刘睿影并没有从高仁的语气里听出任何诱骗的感觉,反而认为他说的极为真诚。
这种念头一出现,却是把刘睿影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把方才这般极度糟糕的念头揉碎过后从脑子里一点不落的扔出去。不过这么做显然是没有任何效果,这念头的生命力着实有些过于顽强…不但很快就生了根,还在瞬间就抽枝发芽,人一旦产生什么想法,便会抑制不住的疯狂衍生,那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若到了一定崩溃爆发的境界,就会形成心魔。
却是有些耍无赖。
他的目的可不是带走饷银就好,虽然这已经是件不小的功劳,可他要是能连带着高仁一同缉拿归案,岂不更是功德圆满?却是比刚带回去这些干巴巴的饷银要好得多。
“我没有卖弄什么,我说着很多,无非是想和你找些共同之处罢了。你我真的是一类人。”
高仁默不作声,竟是从凳子上跳下后捡起了地面的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把玩着。这块石头多有棱角,捏在手里很不舒服,更没有圆润之感。但高仁还是这么死死的握住,感受着石头上的棱角对他掌心的挤压。
忽然,刘睿影接着灯光看到高仁的捏着手头的手掌中有一道红线留下,是血。
“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仅要带回饷银,还要带回你。而且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善缘,却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当另一个念头已经控制不住的时候,唯一的方法就是用一个新的念头将其打败,继而替代了它的位置。刘睿影虽然口中如此说道,但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底气…以至于说出的这句话,都不知道高仁听到了多少,亦或是有一大半都融进了风里。
“这片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死过太多的人。生于大地,也落于大地,到底人如树叶,落叶归根,也算得圆满,可落叶中也会有腐叶,腐叶到处皆是,即便是现在热闹非凡的太上河与中都城也不例外。太上河上的脂粉气并不能遮掩住河底那些个冰冷尸体正在腐烂时散发而出的臭味,中都城的喧闹声也抵不过那些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死去的人的悲叹。曾经你我都是极为无知和愚昧的孩子。不管有没有受到过欺负,都是如此。越到后来我反而越是感谢当初那些欺辱我的孩子们,因为正是他们让我过早的了解了孤独和痛楚,我才得以能用很短的时间,成长到如此。当然,我并不是指自己的个头,而是说这里!”
高仁说着,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顶。
刘睿影这才注意到,他的脑袋和身子着实有些不成比例…那瘦长的脖子承担了过大的压力,好似只有三根筋挑脑袋一般。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他从震北王上官旭尧哪里知道,高仁前不久才中了他一刀,位置是心口。显然震北王的话有所隐瞒,但不论过程如何,结果却就是如此。高仁在心口刚刚中了一刀之后,却是又用力让石头的棱角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好似不怕疼,甚至那决绝都让人不由得担心那石头会不会受到惊吓。
这接二连三超出常理的举动,让刘睿影也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
在方才那一瞬,他体会到了高仁真正的可怕之处。
这种恐惧并不是被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种真切,而是身陷泥沼无法自拔的窒息感,旁边分明有人,却看着他陷落,那是极度的绝望和恐惧。直到刘睿影“呼”的一下站起身子,那种恐惧感才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了几成。
“我握着石头,你握着剑。都是为了让自己坚定罢了…石头棱角带来的这些微不足道刀伤口可以让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你看着一片鲜红,不是很能警醒世人吗?但一个人的鲜血终究是有限的,或许连我对面的你都警醒不了。可若是能够多一点志同道合的伙伴,那效果想必应该更好才对。”
高仁自认为他在无尽痛楚的磨砺中,有了超越一般人的成长,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杀戮的人。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无法证明这点。明哲保身,躲到山野之中去,那只是平庸之人的做法。人之说以能够感受到痛快,就是因为只要或者就不可避免的要频繁做出些极为残酷的选择。
“无论你怎么说,这也不是能够弥补你犯下过错的理由。”
刘睿影站起身来说道,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
人们的眼光或许都会停留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上,刘睿影也不意外,总会忽视那些四散的无名之光,它们尽管拼了命的散发光芒,却依旧被上层的光阻挡的丝毫不见,连一点出头的机会也无,或许那些光亮也是由散光聚集而成,可大多数却是由光直接变成,它们本就存在于最中心,不用担心化为散光。
而散光即使过了数年,偏移到了聚光之中,自身的结构却也与之不同,亮光会躲避这散光,因为在它们的圈子里,散光不过是外来的,低级的,不配与它们相提并论的东西。
恍惚中,刘睿影好似看到了那日和华浓在神庙中避雨时,第二番遇到高仁时的景象。那时的高仁穿着极浮夸,裸露在外的脸、手,也都涂上了一层金漆,宛如庙里的古铜佛像,庄严肃穆的立在那里。但只要和此刻的景象一对比,便是高下立判。纵使他身材矮小没有丝毫挺拔,长相也不够俊美,身上也是一身普通的布衣布裤,被风沙吹得微微发黄,手肘与膝盖处还因摩擦儿有些发白。可这些种种瑕疵,都不能遮蔽此刻的他在刘睿影的眼中,宛若神明。
他站在了凳子上,由此可以俯瞰着刘睿影。
灯火在他的身上镶嵌了一圈儿金边,淡淡的往外散发光晕,中心刺眼异常,好似边缘的光只是为了衬托中心那耀眼的光芒。
老马倌告诉刘睿影说,拜神无非是为了有所寄托,有了寄托人就会平心静气。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半截子入土的老人家来说,对后代的担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交织着令他们食无味,寝难安。唯有通过这样的方式,带着希望和前程,祈求这些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明抱住自己摆脱这样无边无涯的困扰。可当刘睿影反问他也已不年轻了,为何不去拜一拜时,老马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人呐,对于旁的事怕是都可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一旦落到了自己身上,除了无理狡辩,就只能是词穷沉默。
不单单是人,只要是有灵性的生命,似乎都摆脱不了寄托的牵绊。萧锦侃曾从大街上抱回来过一条野狗。刘睿影此前对这样的小动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虽然他极为喜爱骑马,但若是让他和老马倌一样,日日夜夜的都守在马圈中,光是那气味就让他难以忍受。所以他理所应当的觉得所有的动物都该是如此。不过这一点,他倒是没有错。养一条狗,并不被查缉司允许,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再加上刘睿影脾气好,经不住萧锦侃的一顿好话,便稀里糊涂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日午后,刘睿影都可以看到它大大咧咧的躺在窗沿上,安静的享受阳光。双眼微睁,似是半睡半醒,肚子随着呼吸不断的起伏。余光猛地瞥向刘睿影,便会警觉地起身跳开。野狗和与故事的人一样,失去的信任是很难再度弥补回来的。在他们的信条里,即便是错过了无数次的友善,只要能因此躲过一次恶意,那也是值得的。不过日久生情的道理,在何处都行得通。很快它就和萧锦侃与刘睿影混熟了,举止越发的活泼放肆,不再有什么忌惮。
刘睿影对于神明的态度,和汤中松的相差无几。在中都城的时候,他也见过那些个虔诚的信众,每个月总有几天要沐浴,焚香,斋戒每逢初一或是十五,还要带上一家老小去城外的神庙中磕头。不过他们的愿望真实而亲切,丝毫没有任何野心的掺杂。无非是为了让某位神明保佑自己,保佑家人,平安康泰。最多无非也就是求个指点,一次来解决正在面临的困顿。
这些仪式都进行的私密且安静,虽然刘睿影搞不懂一炷香和三炷香的区别,在他心里,只要拜过,只要是诚心即使没有银子去买香,也是一份发自内心的诚意,站在这些人身后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虔诚。刘睿影当然是不屑一顾,只是觉得他们迂腐。可这些人却并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上完香后,静默几分钟,随手翻开一本所谓的典籍,嘴里便振振有词的开始叨念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刘睿影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一是因为那些个措辞和句子都极为怪异,但更主要的是他们的声音着实太小…不过就这般听一会儿,却是也能让刘睿影的心情略微变得平静些许。
不由得又对自己的想法动摇了几分,或许这不是一种荒谬无用的表面功夫吧。
高仁的手掌已经不再流血。
他对自己旁人的蛊惑是不遗余力的,而对自己的伤害却显得及有分寸。手中的石头已经落地,血色沾染在上面并不显得有多么耀眼,反而是灰蒙蒙的一片。
刘睿影右手握住了剑柄,两人之间已经再无什么话好说。
但萧锦侃却是愁眉不展…他对刘睿影说,这条狗迟早是要离开的。若是由此之后它觉得世上的都是好人,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更多的人并不会觉得它可怜可爱,看到它的第一眼只会想到狗肉很香,狗皮很暖。当时刘睿影并没有什么深思。只是在萧锦侃带着它离开之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事到如今回过头想想,那狗对他俩的依赖与寄托,和人对那些个看不见的神明是一模一样的。
刘睿影为了不再被高仁所影响,便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仔细一琢磨,却又觉得自己方才的动摇十分可笑。高仁无非是树立起了一杆虚伪的旗帜,想要用一些煽动性极强的言语来拉拢人心,然而刘睿影则是个习惯了独处的人。独处并不是孤独,一个人若是为了标榜自己的个性,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任由自己的秉性去做事的话,才是孤独,而独处的人看似安静想和其实是因为他能够始终遵循自己的原则。即便偶有烦恼,也会因为邹然的大悟而痊愈。
毕竟很多事情不是谁想的更深,谁就能够知道更多。像高仁这般偏激的,无论如何判断和行事,结果终究只能是失败,起码在刘睿影身上就是如此。纵然他确实愿意观察,愿意放眼天下,思考许多有或者无的问题,这也导致高仁不能过分的去眷恋个别事物。这样到来他心中那种变化无常、须臾即逝的态度只会使得他更加的轻浮与暴躁。
没人能管得到你究竟在怎么想,就像没有人能够干涉他人的梦境一般。
只不过在这样的动摇之后,刘睿影觉得自己变得比先前更加坚韧果决。
高仁同样清楚即将发生的一切,故而他把血迹未干的手胡乱的在衣衫上揩了几下,从胸前的衣襟中取出了几根算筹。
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算先前的他有过那么些许的动摇,但只要最后能坚定下来,回归于本我的初衷,那就是赢家。
念头这个事,再没有说出口和付诸于行动之前,都是不作数的。
高仁显得有恃无恐,然而此刻他若是开口,那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气势便会在一瞬间倾泻殆尽…
不过刘睿影没有想到的是,最先出手的并不是他,而是高仁。
高仁手中的算筹如毒蛇吐信般悄无声息的同时,又以极为刁钻诡诈的角度朝他刺来。
“震北王上官旭尧还未曾见的东西,却是让你先看到了。”
高仁轻抚这算筹两头的象牙珠子说道。
刘睿影并不接话。
那算筹端头上的象牙珠子,在此刻却是化作了一道夺目的星光。
但却又比往日里见到的星光更加的惨白,更加的不近人情。
以他的身型来说,不动远比动要困难的多。
而他的身子,却没有丝毫移动。
双脚仍旧牢固的站在椅子上。
双臂却好似能够无限延伸一般。
可是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已然不多…
象牙珠子化成的光点在他的眼眸中渐渐放大,最后终于是占据了他视线内的所有空间。
刘睿影不准备躲避。
因为他身子灵巧,若是运气身法定能战破西风吹落雪而片白不染身。
可是他没有动。
这令刘睿影大为费解。
单凭目力已经无法分别,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弧度也足以封死刘睿影所有的闪避方位。
因此他不是不想躲开,而是不能!
耀眼的光距离瞳孔太近的时候,却是就无法分辨出具体的形状和轨迹。
虽然他已看出这跟算筹是笔直的朝自己眉心袭杀而来,他只要微微测过身子,却是就能避开。
但天先间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是能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也没有任何事物运行的轨迹会是一条从容不迫的直线。
不管看上去如何笔直,这根算筹一定都有些许微妙的弧度。
他竖起了耳朵,在等待着算筹与剑身相交之时的那一声清脆。
时间仿佛过了许多个时辰,他仍然没有放弃这个期盼。
但这已在心中想起了无数次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想起。
明明是实打实的直奔他而来,此刻却又化为了一片纯白虚无的幻影,好似在刘睿影的眼前展开了一道光幕。
他已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只能在匆忙之中拔剑出鞘,凭借自己的感觉,横剑于面前,护住自己脖颈之上的要害。
当剑扬起之后,刘睿影的心中便开始了另一番期盼。
他在笑什么?
刘睿影不知道。
难不成方才的算筹只是虚晃一枪,当下的这笑声才是真正的杀招?
传来的,反而是高仁一阵令人毛骨悚人的笑声。
笑本来是开心的感慨。
这也是刘睿影他头一回发现,笑声竟然还能如此瘆人…甚至听在耳中,让他的持剑的右臂都略微有些僵硬。
这笑声不是开心的感慨,也不是蕴藏了什么功法的杀招,而是彻头彻尾的嘲笑!
高仁在嘲笑刘睿影方才抽剑的举动,嘲笑他对时局判断的重大错误。
为何他要抢先出手?
刘睿影的双眼朝下一瞟,却是看到一根算筹齐整的房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算筹端头的象牙珠子与桌子的边缘刚好吻合,没有突出一点,也没有任何凹陷。
看到这根算筹怪异的位置,刘睿影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为何高仁会发笑。
相比于其他的动物,或是异兽而言,这无疑是极为脆弱的表现。
但人也可以在刹那之间变得坚强,就算鲜血流干,也不会看到他的嘴角抽搐,眼皮抖动。甚至还会尽自己最后的一份力攥紧拳头,正大眼睛,做最后一刻无声却又顽强的抵抗。
脆弱的是肉体。
为的就是要在此时此刻占据一个嘲笑刘睿影的机会,给他的精神再度一记重锤。
人可以很脆弱。
脆弱到用力拿捏一块有棱角的石头都会手上流血。
高仁已经不满足以仅仅是战胜刘睿影。
事实上以他的本事,即便此刻抽身就走,想必也不难。
刘睿影并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他留住。
坚强的是精神。
肉体可以毁灭,可以腐朽,可以变成一撮比风沙还要轻的飞灰。
但精神却要比这世上最深的湖还深,最广的海更广。
只有让刘睿影从内而外逐步的分裂,一点点的崩塌,到最后变成一副空壳,一具行尸走肉,才算得上是彻底。
这一点高仁倒是和他先前的同伴靖瑶有些相似。
不过相比之下,靖瑶还是过于肤浅了些…
但他却还是选择留下来陪刘睿影一道动手,这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
拉拢不成,那就摧毁。
而摧毁务必要彻底,光杀死对方是难以做到的。
不能说他的层次就比靖瑶更高。
只能说这两人所追求的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你要笑到何时?”
他所想要的征服,仅仅是对方的下跪而已。
即便心中有千万种不服,只要此刻你拜倒在我弯刀的锋刃下就好。
高仁则不同。
高仁笑的一口气没有接上来,唾液把自己呛住开始剧烈的咳嗽。
这是他的身子终于动了。
因为咳嗽颤抖的缘故,站在椅子上稳如磐石的双脚开始有了游移的迹象。
嘲笑的本质就在于对方理不清头脑的那一刻呆滞。
然而现在刘睿影却是已经知道了高仁所做为何,嘲讽的意义自然也就失去了。
高仁止住了咳嗽之后,脚步轻快的在桌面上朝前走着。
刘睿影本能的后退,高仁看到这一幕却是又想发笑。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笑的太过火,以至于呛住了自己,这次他却是忍住了…
但他却丝毫不在意,还瞬时再上一层楼,站到了桌子上。
这时他与刘睿影的差距变得更大。
先前只是俯视,现在却需要低头才能四目相对。
随即便做了下来。
双腿挂在桌边悬空,犹如孩童荡秋千般一伸一缩。
走到桌子的尽头处,弯腰拾起了那根算筹,犹如拿着跟烟杆一般,夹在手里不住的转动着。
脸庞上尽是轻蔑的神色。
“别紧张,我不会杀你。”
“那现在的你,又想在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刘睿影咬了咬牙,方才的确是输了一筹…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与其和他呈口舌之快,不如抓紧这个空档重新调整状态,顺便再揣摩一下高仁究竟意欲何为。
“本是想要和你结下一桩善缘的,可是你却拒绝了我…所以我也只好改了主意。”
刘睿影也笑了。
礼物对他来说是个生僻的字眼。
既然高仁想说,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问出来。
相比于自己想破脑袋却是要轻松不少。
“不不不…你身上我什么都没有想要得到的。虽然你的出身很不一般,身上又有一道极为古老的的传承,手里还拿着一把星剑。这些东西任何一样放在外头都是遭人争抢的东西,可我一点都不想要。反而是要送你一份礼物。”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这礼物你没法拒绝…因为我送你的是一场恩情。”
从小到达,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
不过这个字眼听上去就很让人温暖,前提是它并不是从高仁的嘴里说出来。
“那我应当是道谢还是拒绝?”
“这恩情你怕是拒绝不了!”
高仁把算筹夹在耳朵上,双手连连挥舞着说道。
从一开始的善缘,变为现在的恩情。
刘睿影不得不佩服高仁的思绪竟是可以如此蹁跹。
“恩情就不必了…报答起来太难,虽然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刘睿影皱起了眉头。
高仁话中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可是连贯起来却丝毫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为何?”
“因为这是救命之恩…当有人要救你的命时,说明你已经快死了…一个快死的人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是没有选择权利的。刚出生的婴儿你给他喝奶,他便喝奶,你喂他吃屎,他便只能吃屎。将死之人也是如此,要么被救,要么更快地死去。”
如何让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沾染上救命这种最为复杂且凝重的因果?那便是先杀了他,在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将其救活。
这个方法虽然极为荒谬,但刘睿影清楚高仁可以做得出来。
“看来你已经想通了。”
毕竟他现在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手上握着剑,龙精虎猛。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至于救命之恩,那便更是无稽之谈。
突然,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腾起来。
刘睿影却是明白了这救命之恩到底从何而来…
“头顶的正中央处,前额入发五分处,眉梢与外眼角之间向后约一寸凹处,耳屏上切迹前张口处。眼内眦角上方一寸处,人中沟偏处,第一与第二颈椎棘突之间的凹陷处,体前正中处,脐上七寸处,剑突下半寸处,脐窝正中处,肋间旁开四寸处。这些地方,你可有什么钟爱之处?”
高仁从耳朵上取下算筹,隔空在刘睿影身上比划着问道。
这些地方都是那三十六处之一。
高仁轻松地说道。
一个人猛然有了些出色的主意时,往往都喜欢得到旁人的理解与附和。高仁也不例外,显然他现在对刘睿影领悟了他这般一鸣惊人的想法而开心不已。
人周身上下总共有三十六处地方最为脆弱,只要在没有防备时受到了打击,便能即刻毙命。
这是刘睿影在中都查缉司时学会的歌诀。
“头顶的正中央处,前额入发五分处,眉梢与外眼角之间向后约一寸凹处,耳屏上切迹前张口处。眼内眦角上方一寸处,人中沟偏处,第一与第二颈椎棘突之间的凹陷处,体前正中处,脐上七寸处,剑突下半寸处,脐窝正中处,肋间旁开四寸处。这些地方,你可有什么钟爱之处?”
刘睿影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却是如数奉还。
甚至有基础还是关键的气府所在。
若是受了伤,即便不死,也会成个废人。至于武道一途,那却是就再不用动任何心思。
“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亡身。”
“因为头顶着实有些麻烦…我的头不但大,还很硬。即便使用你的星剑也得费点力才能穿透。至于眉梢与外眼角之间向后约一寸凹处这个位置,虽然也不错,但死的同时也瞎了。我的师弟萧锦侃就是个瞎子,瞎子很可怜,我不愿意死了还不能是囫囵的,所以这里也不能选。其他的地方大多都是些隐秘部位,除非光着身子,不然很那找的准确。如果一击之下我还没死,岂不是得再来一下?我也不愿意死前还受到煎熬,所以那腋窝正中处着实是最好的位置了!”
“那我也选这里!”
没想到高仁竟是真的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我应当会选腋窝正中处吧…”
只不过这话一出口,他的双臂便不由自主的夹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