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凤,啥事啊,整得这么正式?”
大姐手上刺啦刺啦地纳着鞋底,准备给刘青山做上一双新鞋,等她结婚的时候穿。
当然是大事,而且难度也非常大呢。
刘青山目光扫过众人,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爷奶,娘,我想跟你们说件事儿,俺不准备读高中。”
林芝正倒水呢,听了这话,手里的搪瓷缸子,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哎呦!”
刘金凤纳鞋底的锥子,也差点扎到手上。
看书的二姐,也猛然扬起脸,满脸震惊地望着弟弟。
就连四凤儿也走到刘青山跟前,拉住他的衣襟:“哥,上学多好啊,俺早就想上一年级啦!”
家里安宁祥和的气氛,因为刘青山的这一句话,瞬间降温。
林芝一向温柔的脸庞,瞬间沉了下去,十分严厉地说道:“三凤儿,你胡说什么呢!你忘了,你爹临走的时候,是咋说的啦?”
让娃儿读书,好好读书!
这就是刘子君的遗言,所以这几年,就算再穷再苦再累,林芝也咬牙供着孩子们读书。
大凤儿没考上高中,她都自责了好一阵子。
二凤儿争气,学习上不用她操心。
这三凤儿,如今考上高中居然说不读了!
林芝这心里,一下子就跟被大石头给堵住了似的,止不住的眼泪也噼里啪啦顺着脸颊往下落。
“只要你们能上学,那吃再多苦,受再多的累,我都没有怨言。可是三凤儿,你…你现在居然说不想上学了!”
见此情形,刘青山心里也猛得一抽抽。
他发现自己错了,而且还错得很厉害。
他们几个就是母亲生活的全部,是她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毫无疑问,如果刘青山执意不读高中的话,那么就算能挣钱,母亲也会十分抑郁,成为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林芝这么一哭,可了不得,四凤也跟着抱着娘的大腿嚎起来,大凤二凤也站在母亲身边,跟着一起流眼泪。
“娘,你们先别哭,听俺说啊,俺的意思不是不读高中啊。”
刘青山赶紧上去解释。
这话果然好使,林芝止立马住了悲色:就是嘛,儿子这么聪明,怎么能做这种傻事呢。
“俺的意思是,读高中太浪费时间,有这三年,干点什么不好。”
刘青山知道,眼下已经进入经济发展的快车道,而高中知识,除了那些需要花点时间背诵的,再去教室里枯坐,对他来说简直是煎熬。
“哥,你说的还不是一样吗?”
小老四都听懂了,皱着小眉头,大眼睛望过来,也带着埋怨:哥哥今天一点都不乖,都把娘气哭啦。
看到母亲脸上又露出悲色,刘青山连忙继续解释:“娘,俺的意思是,能不能先建学籍,平时不去上课,考试的时候再参加。”
“三凤,你以为学校是咱家开的?想去就就去,想回就回啊!”
闷葫芦似的二姐,都忍不住开始埋怨、
对于一个好学生,立志要成为大学生的她来说,刘青山这种说法,她实在难以接受。
刘青山也不理她,继续畅想道:“那样的话,俺就一边在家自学,一边搞副业,两不耽误,有这三年时间,咱家早成万元户了。”
他又祭出万元户这个万试万灵的法宝。
可是这次却失效了,只听林芝叹了一口气:“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只要你们都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娘就知足了,你们的爹也能含笑九泉啦。”
一提起过世的丈夫,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轻轻啜泣起来。
这下,刘青山彻底没咒念了。
他知道,供孩子读书,是母亲最后的坚持,这一点,任何人都不可改变。
这时候,一直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的爷爷,终于说话了:“三凤儿,你在家自学,真的能学明白?”
刘青山心里一喜,这种时候,他太需要爷爷的助攻了,于是重重地点点头:
“爷,俺有信心,三年后,考上大学,绝对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刘士奎微微点点头,转向林芝:“芝儿啊,你看这么办行不行。赶明个儿,我领着青山,去趟县城学校,找校长徐大胡子说说,他以前和子君是同事,没准能成。”
这个折中的法子呢,暂时双方还算都能接受。
林芝点点头,然后也不再搭理刘青山,出去喂鸡喂猪。
透过玻璃窗,刘青山还能看到,母亲还不时地抹抹眼泪,显然并未释怀。
他赶紧跑出去,跟着母亲后面一起忙活,结果被林芝给撵回屋里,继续给二姐录磁带。
没法子,刘青山只能朝老四比划了个手势,小家伙挺机灵,而且会哄人,不大一会,就把娘给哄乐了。
不过刘青山知道,这件事不彻底解决,母亲心里的疙瘩就不会解开。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吃过早饭之后,就用自行车驮着爷爷去了县城。
半大小子不知道啥叫累,就算是驮着个人,几十里路,跟玩儿似的。
一中就在县城的最东面,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因为正放暑假呢,学校里面显得冷冷清清的,就传达室一个看大门的老头。
问清楚了校长家的住址,就在学校前面,是一所普通的小平房,这时候的县城,基本上没有住楼房的呢。
敲门的时候,刘青山心里也有点打怵,主要是徐大胡子校长,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这位徐校长的胡须比较重,那年代也没有电动剃须刀,都是刮胡子的。几天不刮的话,就胡子拉碴的。
此人眼睛也大,大眼珠一瞪,学生都吓得溜溜的。
另外,“胡子”这个称呼,在当地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从前那些山上绺子里的土匪,也被称作胡子。
据说有次,校外有几个小混混过来调戏女学生,这位徐校长抡着大板凳,全给干趴下了。
就是这么猛。
所以一中的学生,对这位校长,都是又害怕又尊敬,感情比较复杂。
随着嘭嘭嘭的敲门声,屋里很快走出来一位中年妇女,扎着一个素花围裙,应该是正在洗衣服,两手湿漉漉的。
“阿姨您好,我们找徐校长,请问他在家吗?”
刘青山当然也认识这位王阿姨,是徐校长的妻子,平时在一中的食堂帮工。
这是个心地善良的中年妇女,对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特别好,打饭的时候,总会多给盛点。
估计要不是有徐大胡子的原因,早就被辞了。
“哦,你们找老徐啊,在家呢,快进来吧。”
王阿姨笑呵呵地拉开大门,往屋里让人。
两间小平房,中间是个小走廊,东屋睡人,西屋呢,估计就是徐校长的书房兼会客室了。
进屋就是一个大书柜,还有一张破旧的小木头桌。就是上边有三个抽屉,下边还带着一个装东西的小柜子,俗称“一头沉”的那种。
桌子后面,正有一个人拿着钢笔在写着什么。
看到家里来人,他抬头起身,好家伙,果然一脸的连毛胡子,估计是放假了,平时在家也懒得打理。
大眼珠子望过来,刘青山下意识地一哆嗦。
记得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有次翻学校大墙跑出去玩,结果被大胡子给抓了个现行。
好家伙,屁股差点没被踢开花。
他还不敢有一点怨言,人家说了,是替他老子教训的。
回家就更不敢提了,要是叫爷爷知道,肯定还得挨笤帚疙瘩。
“呦,刘叔,您怎么来啦,好几年没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啊!”
徐大胡子认出了刘士奎,张嘴乐哈哈地过来,抓住老爷子的手,然后朝媳妇吆喝:“淑芬,中午炒俩菜,我们爷俩喝点。”
“你这个大胡子,还是好这口儿啊。”
刘士奎一边说,一边朝刘青山瞥了眼,后者连忙从帆布包里掏出两瓶酒放在桌上。
“徐校长,俺爷早就想跟您喝点,过来顺道就买了两瓶酒。”
徐大胡子摆摆手:“刘叔,干嘛呢,应该是我给您买酒喝才对。这两年光在学校忙活,都没去看望看望您。”
说完,他朝刘青山一瞪眼:“收起来,留着给你爷喝。”
是,校长!
刘青山都成条件反射了,校长的话必须听,麻溜又把酒装回去。
徐大胡子这才满意,跟着请老爷子坐下问道:“刘叔,您老来我这,是有什么事吧?”
刘士奎还真不大好开口,他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不过为了孙子,也只能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嗨,还不是为了青山这孩子,他考上你们一中了。”
“我知道,我都看新生录取名单了。”
大胡子一个劲点头,他明白了,肯定是孩子考上一中,托他多照顾照顾。
那是必须的啊,别说有这层关系了,就算是普通的学生,该照顾的,也一样照顾。
刘士奎咳嗽了两声,跟着说道:“青山的意思呢,是想在家自学,顺带照顾家里,这家里面老的老,小的小,没个顶梁柱不成啊。”
这样啊…
大胡子坐在那,拧着眉毛想了一阵子:“刘叔啊,你家二凤,在学校都算拔尖的了,可是高考的时候,不还是差着几分,您说,在家自学,这能行吗?”
这话听上去一点没错,刘士奎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