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是朝着韩女士预感的最差的方向发展了。
甚至比预想中的最差还要更差。
伊斯梅尔和他的弟弟,在斐国琛赶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醒来的可能了。
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还动用了救援直升机。
爆炸发生的第一时间,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对于原本就重伤的人来说,肯定是致命的。
更何况伊斯梅尔和他的弟弟还是离冶炼炉最近的两个。
送来五个人,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死了。
剩下的那几个的家属,就觉得铜棒那么小的厂肯定不可能负责到底。
土耳其的公立医疗是免费的,但出动直升机的这种肯定不在免费的范围之内。
斐国琛赶到的时候,林聪义都已经处于被重伤家属“控制”的状态了。
这些人直到搞明白铜棒厂只是锁厂的一个配套,才同意放斐国琛和林聪义回去看看情况。
厂子小,容易一走了之。
厂子大,就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了。
别的不说,厂子里面十几个集装箱的设备,肯定不是说走就能运走的。
等到斐国琛和林祖民父子赶到马尔丁。
发生爆炸的铜棒厂已经被封了。
看起来还不是很正规的那种被封。
一时间,也分不清是被官方给疯了,还是被不知名的武装力量接管了。
子弹和炮弹的壳,可以拿来翻铜。
反过来,铜棒能做的事情也很多。
斐国琛和林祖民想要进去里面看看是什么情况,分析一下可能造成爆炸的原因。
最终都没能成行。
土耳其的厂子,打从成立开始,斐国琛就只负责技术这一件事情。
其余的事情,从选址开始,就是伊斯梅尔在负责。
斐国琛和林祖民虽然每年都轮流在马尔丁待一段时间,但他们两个人擅长的都是专研技术。
再加上语言的障碍。
所有和外界打交道的事情,全都是伊斯梅尔在负责。
然后就是两个工头。
伊斯梅尔的弟弟负责管理土耳其的工人,林聪义负责管理中国的工人。
铜棒厂被封得荷枪实弹没有人敢去闹。
事态很快就发展到了锁厂。
土耳其的锁厂开了七年,也安全生产了七年。
因为物美价廉,产量再怎么提升,也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的状态。
是典型的卖方市场。
因为好卖,那些怕自己买不到的,签完合同都是直接预付了全款。
这一点,放到国内的锁厂,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国内锁的产量一直都比销量要高,属于典型的买方市场。
即便是关系最好的客户找你买,也需要很长的账期。
简而言之,就是先拿货,后给钱。
至于钱什么时候给,那当然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笔是一笔。
开工厂的人,如果厂子的销量很好,还经常说自己没钱,多半都和应收账款有关。
账期的问题,从斐国琛单干的第一天,就如影随形。
算是他心里一块很大的心病。
单干的第一年,斐国琛就非常幸运地接了一个十万块的的大单。
在那个万元户还比较稀有的年代。
十万块钱的合约,感觉比现在一两千万的订单还要大。
斐国琛拿着这么个合约,凭借自己的技术,带着一大帮工人,哼哧哼哧地干了好几个月。
那些工人都是因为信得过斐国琛的技术和人品才跟着他干。
都等着拿了钱,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买方是个很大的国营厂子,这也是斐国琛敢拿了合同就敢开始干的原因。
没想到货发过去之后,对方就说自己效益不好根本没钱。
斐国琛直接跑到人家厂子里面,一驻扎就是三个月。
一个只对技术感兴趣的人,隔三差五地见到领导就找人家要钱。
这对斐国琛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可是,买家欠他的这些钱他如果不去要,就会导致拖欠工人的工资。
不管多困难,硬着头皮也要上。
时间久了,斐国琛就把人家厂子给摸了一个遍。
最后连仓库的保安为了一遍。
确定那家大厂是真的没有钱。
但斐国琛有没有办就这么回去。
为了生计,也为了工友们对自己的信任。
于是他就去找当时和他签合约的厂长商量,问能不能把仓库里面那批的胶木粉给他抵充货款。
那批胶木粉堆积了很久,一直也没有用。
对于这个国营厂子来说,其实是有些多余的。
在仓库保安眼里,都算作是垃圾。
厂长本来也不是故意欠账,听斐国琛说愿意以物抵债,就满口答应。
胶木粉对于炼铜和造锁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但是,那个时候塑料还没有得到广泛运用。
胶木不渗水、不变形、易加工的特点,加上还有绝缘的属性,就成了刚刚兴起的电器工业的的最佳材料。
斐国琛当时还只能算个作坊的那个厂旁边就有好几家是做电闸和电灯开关的。
斐国琛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着把这匹胶木粉卖给做电器的工厂。
这一卖,就直接卖出了原始合同两倍的价格。
欢天喜地的给工人发了拖欠已久的工钱外加一个额外的大红包。
又欢天喜地地过了一个猪肉管饱的年。
那时候,斐国琛才初入商场,加上欠款的事情,最后被他解决还也挺完美,就天真地以为,上一次的拖欠账款,只是一个特殊现象。
第二年,斐国琛就直接办起了自己的工厂。
然后,很幸运地,又接到了第二个大单。
合同金额直接从第一次的十万变成了二十万。
等他把货运过去了,对方就又说自己没钱。
这一次,厂长都开始对他避而不见。
搞得斐国琛就只能整天在财务室守着。
一开始,财务室的人都很讨厌他。
谁会喜欢一个天天上门催债的在自己的办公室坐着。
斐国琛见到厌弃的眼神,就当是没有看到。
他慢慢观察,发现这个厂的财务室,全都是刚刚怀孕或者家里有小孩的。
就托人从上海买了好多大白兔奶糖回来。
哪个财务看他不爽,他就送给哪个。
最后,把所有的财务都送了一个遍,就差直接和财务打成一片。
在那个吃顿肉都还算是大事的年代,大白兔奶糖自然也是稀有美食。
最后的最后,连财务主管都被小小的大白兔奶糖给收买了,见到斐国琛就说她女儿特别喜欢吃,还开玩笑说,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斐国琛。
第二个订单的这个厂,斐国琛签约之前,就做过调查。
这个厂的销量很好,不存在入不敷出的可能。
只不过,他们也被很多人拖欠货款。
等到钱来了,先打给谁,后打给谁,就到了财务主管的权责范围。
没过多久,那个厂子到了一笔款,财务主管和谁也没有说,就第一时间通知斐国琛,让他去找厂长。
厂长以为厂里没钱,就豪气干云地说,只要财务那里能放款,就先紧着斐国琛的还。
然后,斐国琛又一次漂亮地完成了收账任务。
头两个订单,钱最后虽然都要到了。
但每次要得都很不容易。
明明是人家欠你钱,你还得要求着人家、哄着人家。
生产的困难和要账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样的生活不是斐国琛想要的。
他压根就没有时间再专研技术。
这也是为什么,斐国琛明明自己就是技术大拿,还要专门找个总工。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土耳其锁厂成立的第三年。
伊斯梅尔在销售上,是一把好手。
三年的时间,不仅铺开了市场,还做到了供不应求。
买家们纷纷全款预定。
与之相对应的,是违约成本也提高了好几倍。
国内的那些订单,原本就没有给定金,或者给的很少。
做与不做,损失都不会太大。
韩女士连夜算了好多笔账。
土耳其锁厂签出去的这一部分预付全款的订单,如果最后不能按时交付。
损失将会是非常伤筋动骨的。
怕什么来什么。
斐国琛一行三人才刚到马尔丁,那里的锁厂就被打砸抢了。
在马尔丁那样的地方开工厂,自然是方方面面都需要搞定。
之前有伊斯梅尔在,这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斐国琛操心。
不用担心账期,不用担心销量。
这也是斐国琛逐渐把生产的重点向土耳其转移的原因。
他甚至把利润的大头,都给了伊斯梅尔,就为了自己能安安心心研究技术。
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故,伊斯梅尔的家人反过来,第一个觉得林聪义有问题。
理由当然还是为什么死的不是林聪义?,以及为什么中国的技术和管理一个都没事?。
斐国琛进不去爆炸现场看,伊斯梅尔的家人也是。
这个家一下失去了两个主事的男人。
斐国琛是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的。
但他们想要攻击林聪义,斐国琛和林祖民肯定是要拦着的。
事态慢慢发酵。
最后发展到所有中国工人的人身安全都成了问题。
这是斐国琛没办法接受的。
斐国琛和韩女士每天都会通电话。
电话里面所有的内容,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直到斐一班接到了斐国琛的电话,问他能不能搞定包机。
“那必须啊。”斐一班得意洋洋地,“我不是和你说过嘛,这种花大钱的事情,就没有几个能比我熟悉的。”
“那行。”斐国琛说,“那爸爸等一下确定一下人数再告诉你。”
这有什么好确定的?
出去的时候就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就算林聪义在外面一年生一个,撑死了也就十个人。
斐一班只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帮斐国琛订了一架荷载19个人的公务机。
除了机长和空乘,林聪义再多生几个都完全没有问题。
敲定了公务机,斐一班在要钱付定金的时候,还发语音邀功似的酸了一句:“可以啊,斐厂长,你儿子这么生活作风这么奢靡的人回国都没有舍得订公务机。”
发送的同时,斐一班也收到了来自斐厂长的语音:“爸爸和林工暂时先不回去,林聪义加上国内过去的工人和管理,一共135个人。”
斐一班把这条语音来来回回地听了好几遍。
才确定了自己理解的包机,和斐厂长想要的包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斐一班赶紧一个电话打过去:“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搞得和撤侨似的?”
“有道理!”斐国琛说,“爸爸是忙糊涂了,包机这种事情怎么第一个想到找你,爸爸赶紧给大使馆打电话。”
“你还真撤啊?”斐一班之前就是随口开个玩笑,“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斐国琛说,“你先不要和你妈说。”
“没事为什么不能和我妈说?”斐一班才不要相信这样的鬼话,“工人都回来你为什么不一起回来?我这就去告诉我妈。”
说到最后,语气因为着急,而变得有些孩子气。
就和小男孩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妈妈似的。
“一一,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斐国琛有点后悔一时情急给斐一班打这个电话。
可能是因为斐一班之前联系救援直升机太利索了,一下就减轻了他的很多负担。
让斐国琛下意识地对历来不靠谱的儿子,产生了一些依赖。
“你不和我说实话,就是还把我当小孩,那我只能去告诉我妈。”斐一班坚定地说,“你什么都告诉我,我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
斐国琛想了想,把所有的中国工人和管理撤回去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没有可能瞒着韩雨馨的。
这会儿不说,等人到了肯定也要说。
他原本也只是需要时间想想,要怎么说比较好。
既然只是早半天晚半天的区别,斐国琛也没有再瞒着。
把大致的情况,和斐一班说了一遍。
中国的工人撤走的,土耳其的工人还需要善后。
斐国琛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斐一班又说自己要过去,斐国琛就问:“你来了,你妈会不会跟着来?”
“…”斐一班不想被同一个理由说服两次。
斐国琛又保证:“你放心,爸爸和林工在这儿,人身安全是没有问题的,要不然林工的儿子也不会就这么回去,你说是不是?”
“那…”斐一班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包机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你专心忙善后去,我搞定了直接和聪义大哥联系。”
那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铁定没有航空公司可以直飞。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包民航的飞机是比包私人飞机要麻烦得多的事情。
打电话也好,寻求帮助也好,怎么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斐一班平日里是最怕麻烦的人,现在却把这种麻烦,当成了自己唯一能尽的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