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利亚。∽杂﹥志﹥虫∽
曾经和安格鲁隔海而望的半岛国度,如今在澎湃海浪的巨响中,千百年冲刷出的礁石迸发出轰鸣。
混杂着大量杂铁金属的漆黑断崖之上,大地震荡,浮现裂隙。
修长的铁桩漂浮在空中,浮现出宛如骨骼一般的质感,在无形力量的夯击之下,一寸寸地楔入了石山的最深处。
透过人腰粗细的洞口,能够倾听到大地最深处的沉闷回音。
近乎自上而下的将石山彻底贯穿,突破了岩层、泥土和砂石之后,青金为芯的铁桩进入了海平面之下数百米的深度。
仿佛打通了幽深的地穴,幽深阴冷的风从大地最深处传来。
“地脉勘测无误。”
站在洞口探看的乐师收起了手中的施工图纸,向着身后的工程师颔首:“第三条伊比利亚的支脉就在这里,对象用地探查完成,器材可以准备入场了。”
于是,在海面上,沉重的钢铁之船迸发尖锐高亢的鸣叫。
撞碎了浅海的层层礁石之后,来到了悬崖之下,很快,甲板上的变化乐师挥手,吃力地催动着数十吨的集装箱飘飞而起,高悬在空中。
伴随着集装箱四面开启,其中所封存的沉重钢铁空中散落,很快,便被无形的手掌接住。在以太的支撑之下,数十名量产乐师涨红了脸,操纵着天空中无数铁材和机械运转,到最后,遥遥对准山崖之上的地穴。
主持工程的乐师自怀中取出了终端,拨动了上面幻术所形成的模块,快速验证了自己的心音和身份之后,接通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阿瓦隆。
在杂乱的噪音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斯坦因密室·零号。”
“这里是在录编号5684节点,伊比利亚三号支脉联通工程现场,地脉勘测无误,申请中央二层接口以及施工授权。”
短暂的沉默等待之后,回复到来:“二层中继授权已经开通,伊比利亚主脉工程已经确认无误,先生们,你们可以进行施工了。
以至上之网的名义,我在此对你们进行授权。”
伴随遥隔千万里传递而来的繁复乐理,一个平静肃冷的声音响起:
“——立起地的根基,撑起天的穹庐,万古之世自此而造!”
伴随着那个平静的声音,低沉的乐章自终端中奏响,来自阿瓦隆的乐理自其中展开,唤醒了天空之中沉睡的钢铁。
在飞迸的火花和跳跃的电光之中,钢和铁彼此摩擦,迸发尖锐的声音,阐释着乐章的狂乱之潮。当落在地上的时候,便令大地颤抖,形成了低沉的鼓点。
主桩、地基、液压阻尼器、以太分流阀…
顺着无形引力的拉扯,层层钢铁从天而降,扎根在地穴之上,铆钉楔入、螺丝扣紧,转瞬间,钢铁拔地而起。
宛如尖锐的骨架一般,要刺破天空。
紧接着,层层沉重的附属设施拼凑而来。
在漫长的轰鸣之中,数十米高的钢铁建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生长,直到最后,骨肉丰满,轮廓狰狞。
“第一次鸣钟开始!”
主持工程的皇家乐师呐喊着下令:“编号5684,同步序列!”
于是,钢铁高塔剧震,庞大的震荡自上而下,传递到地底最深处,令那幽深大地之下的庞大空腔中迸发轰鸣。
隔着厚重的大地,宏伟的钟声奏响一次。
沧海震荡。
远在地上天国的领域中,高踞天空之上的以太之网依旧维持着平静地旋转,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模块微微动荡了起来,远隔着千万里,顺着以太之海中的庞大网络,一线余音传向了海洋对面的国度。
令高塔之上,炽热的光芒亮起。
“第二次鸣钟!”
乐师兴奋地呐喊:“验证启动!”
大地再度震撼,那来自地脉空腔中的钟声越发高昂,向着遥远的国度传递自身的讯息,接受着崭新的乐理。
“第三次鸣钟!”
乐师咆哮:“确认乐理协议!”
狂热的工程师们脚步飞快地拉扯着线缆,等待最终的回音到来。
而在远方,炽热的洪流自海面之下涌现,焕发出宛如烈日一般的光。那是无尽的以太流奔涌在深海之中,既定的地脉轨道,在以太之海的道标引导之下,跨越了千万里的海洋,奔涌而至。狂烈的光芒穿透了厚重的海洋,形成了金色的奔流。
直到最后,它们汇聚在幽深的地脉空腔之中,顺着既定的轨道,冲天而起,自协律仪的最上方喷涌而出,冲上天空,和千百道光流汇聚在一处。
那光芒宛如极地的霓虹飘荡,一道道银色的丝带舞动在夜空之中,令那被火焰烧成赤红的天空浮现出惊心动魄的瑰丽。
如是钟鸣。
在所有人欢呼的声音里,主持工程的乐师沉默地凝视着苍穹,许久,回过头:
“第多少座了?”
“算算时间,应该有二十七座了吧?”
助手翻了翻工程计划书,苦笑:“按照进度,在明天结束之前,我们六支队伍还要在伊比利亚修四十座才行。
大工程啊…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说着拯救世界的什么的,实际上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加班儿吧?”
“我不是问我们。”
乐师摇头,而是下巴努了努那映照在天穹之上的火光:“喏,那个。”
“那就没人知道了。”
助手脸上的苦笑僵硬了一下,微微摇头:“恐怕就算那群刽子手也搞不清楚吧?我们这里竖立一座塔的功夫,就够他们点燃一百座火刑架了。”
“是啊。”
乐师歪头,点燃的火柴凑近了烟卷,深吸一口之后将火柴晃灭:“带来一线新的秩序,然后又献上一百倍等同的毁灭…
有时候我会想:以后的史书里究竟会如何评价我们?”
助手耸肩。
这个问题,无人知晓。
但倘若史东在这里的话,恐怕就会回答他‘拯救世界的人’吧?
可惜,史东在工作的时候从不理会这些无聊的问题。
宗教裁判所从不在意自己在史书上的位置究竟是不是遗臭万年,他们所在乎的,只有工作而已。
同样在伊比利亚的国土,同样在天穹覆盖之下。
当皇家乐师将代表着新秩序的银色光带抛上天空的时候,地上的净化乐师们同样向着天空抛出了十倍以上的火光。
史东行走在火刑架之下,铁靴践踏在灰烬之上。
在无数熊熊燃烧的柴队之间,哭喊和哀鸣的声音传来,燃烧的火焰中似乎还缠绕着奄奄一息的呼吸。
他的脚步沉稳又笃定,丝毫不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哪怕手里拽着一个肥胖男人的后领,任凭他奋力挣扎,也没有过丝毫的晃动。
“不对!不是这样!圣城应允过我的!我是纯洁的!”他的表情抽搐成一团,提泪横流:“我是虔诚的!你们不能这样!”
史东笑了。
“那么,谁能证明你的虔诚呢?”
他低头,俯瞰着那个男人,在他扭曲的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
逆着熊熊燃烧的火光,看不清那一张苍老的面目,可他的眼睛却仿佛是两道深邃的裂口,通向某个满溢着熔岩和烈火的世界。
“是这一位仁慈的枢机主教么?”
史东伸手,指着身旁火刑架之上的焦尸。
那焦尸在火焰中抽搐着,仿佛还存留着那么一丝生命。
曾经华贵的红色衣袍已经在焚烧中变成了焦黑扭曲的炭质,唯有脖子上的圣徽还在烈火的煅烧中闪闪发光。
紧接着,史东的手指向另一座火刑架:
“是这位皇子么?”
“是这位政党魁首?”
“还是这位国王陛下?”
他裂开嘴,如同咀嚼火炭一样地微笑着。
在哀鸣之中,浸透油脂的火刑架骤然一震,松节爆裂的噼啪声中,火焰骤然一震,将那个火刑架上的人影彻底吞没。
焚风席卷,拱拖着灰烬和虚无的魂灵,将他们的悲鸣送上天空,最后,化作纷纷扬扬的黑色尘埃,如细雨一般地落下。
在审判者窒息的尖叫中,只有史东沙哑地歌声。
那钢铁声带所发出的嘶哑的歌声不成声调,可是却缠绕在火焰里,伴随着松节噼啪的声响,被尘埃和哀鸣赋予了骨髓,在火焰的升腾中获得了丰满。
就仿佛苦难尘世被揭开了伪装,在痛苦中献上了虔诚的嘶鸣。
于是,迎来千百人的合唱。
千百座火刑架之下,无数净化乐师们狂热地吟唱着这审判的圣咏,汇聚成浩荡的浪潮,仿佛要撼动天穹,鞭挞那些火中的灵魂,将一切丑恶在这火中彻底焚烧殆尽。
史东在向前,踏着火。
炽热的火光仿佛蹿升在他的血管中,令他的眼瞳也变成了狂热的赤红。
盛大的审判仿佛给予了他全新的生命,令他行走在这自己亲造的地狱中,沐浴烈火,将罪人们一个个地投入柴薪之中,令他们在火中高唱神的颂歌。
火光将黑夜驱散。
那盛大的篝火将天空烧红,将光焰播撒向四野,令一切黑暗退散,在这复仇的狂热火焰之中。
直到黎明到来之前,最后的主事者被架上了宏大的篝火。
“我没有错!我是对的!你们这群野狗!不要碰我!”
那个头戴冠冕、身披华服的男人向着女巫之锤咆哮:“你们怎敢如此!史东,你们怎敢!是我们十六个家族的先祖资助了你!是我的祖父对你们慧眼有加!是我们授予了你莫大的权利,给了宗教裁判所最高的荣耀!
我们在神明见证之下签订了协议和盟约!你们怎敢如此!!!”
火刑架之下,那沐浴在焚风中的老人抬起头。
看着他。
笑了。
“虽然事到如今,令大家都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说:包括您先祖在内的十六个家族,总计一百七十九人的嫡系成员,早在宗教裁判所成立之前,就已经在第一批净化名单之上了。”
史东微笑着,凝视着他扭曲的面孔,通红地脸上神采飞扬:“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签发对你们的逮捕令,但今天真是…梦想实现的日子啊。”
他展开手臂,就像是喜迎新年之时的礼物一样,欢呼:“何不放声高歌呢,朋友?在这梦想实现的日子里,就连空气都变得甜如蜜糖!”
火刑架上,那一张扭曲的面孔抽搐着,到最后,癫狂咆哮:
“我诅咒你们!你们这群背叛了神明之道的异端!沉湎与杀戮的野兽!你们被叛逆者所引领,走上了歧路,早已经失了正道!你们违背了盟约!神将唾弃你们!神将唾弃你们!!!”
“啊,或许吧。”
史东微笑着,举起火把:“如果祂真得在乎这一纸盟约的话。”
松手。
火光回旋着自从他的手中落下,落进柴堆之上。
在以太催化而成的火焰中,为尊贵的大人们所量身打造的特等席被点燃了,熊熊燃烧,于黎明的一线朝阳中,将浓烟抛向天空。
光芒在柴薪之中跳跃,舞蹈,伴随着史东的沙哑哼唱,鼓掌的节拍,闪现出狂乱而绮丽的身姿,带着稍纵即逝的美。
倒映在那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瞳中。
几乎令史东屏住呼吸。
这才是世上最璀璨的东西吧。
自从凡物之中蜕变,以苦痛展现光华,将一切丑恶化为灰烬…那令人迷醉的光彩,仿佛像是具有生命一样。
哪怕是在这冰冷残酷的世界上,也能够带来温暖。
“真美啊。”
他像是个小孩子一样,驻足在火焰之间,憧憬地看着那舞动的光芒。
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
唯有在这里,唯有在此刻,他才能够感觉到,自己与那些曾经陪伴着他一同度过漫长时光的逝者在一起。
欢聚一处。
他们不曾被残酷的时光分离。
直到火光熄灭,他才从漫长的梦中苏醒,感觉到清晨的露水凝结在眼角,滑过了灰烬,落在地上。
“下一个!”
他高声喊。
在寂静里,背后传来平静的声音:“没有下一个了。”
他错愕地回过头,看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还有无数熄灭的火刑架,终于恍然大悟:
“已经…结束了吗?”
“嗯,结束啦。”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没有地方可去了,史东。”
华生看着他:“安格鲁、阿斯加德、勃艮第、再从纳维亚再到伊比利亚,史东,我们的路已经走完了。”
“是吗?篝火晚会结束了啊?”
史东怅然若失地低头,坐在柴堆的台阶,仿佛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一样,终于像是一个老人:“明明才刚刚过去一会儿啊,真是太遗憾了。”
华生耸肩:“或许你回头应该向我们的老板抱怨一下,让他将下次的名单交给我来拟,一定能够很长。”
史东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抬头,看着远方灰色的云层后渐渐升起的太阳。
“华生,你觉得本应该奉行公义的裁判所来遵从私愿的引导,真的好么?”他忽然轻声问,“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现在才想着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吧?”华生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摇头,“时代已经变了,老头儿。”
“是啊,活得太久,世界变得那么快,我早就被抛在过去吧。”
史东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铁膝盖:“如今回想起来,裁判所建立的时候,好像还在昨天一样。
那时候的我,一定会唾弃如今自己这一副堕落的丑态吧?但认真想一想,堕落好像又没什么不好。”
他看着华生,往昔浑浊地眼瞳如此清澈,映照着他的面孔,就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
“喜欢追逐光的,不正是影子吗?”
华生愣住了。
“虽然已经老到没有将火刑架竖起的力气,还有种种不尽如人意,但那些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史东低着头,轻声呢喃:
“真是一次畅快的远征啊…”
在无数火刑架之下,那沁人心脾的灰烬气息中,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仿佛长眠在群花之间。
自逝去的火焰中回归了百年的瑰丽幻梦。
“史东?喂,史东?”
华生伸手,想要将他摇醒,可触碰到他的冰冷的肩膀时,就僵硬住了。许久过后的许久,他垂下眼瞳,勉强地笑了笑:
“竟然在这里睡着了吗?一大把年纪了,好歹注意保暖吧?”
他推动轮椅上前,仔细地将膝盖上的薄毯盖在史东的身上,伸手,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轻声道别:
“晚安,史东。”
晚安。
愿你在无尽的长夜中,能与逝者重逢在不灭的篝火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