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亲爱的,我就要回去了”上原萌枝手抚船舷,一脸决然地唱道。
源清素、神林御子、姬宫十六夜,坐在甲板的白色椅子上。
白子双手背在细细小小的腰肢后面,迎风屹立在船头,像是海军船长,小蝴蝶坐在她肩头,很有风情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
“我唱得怎么样!”上原萌枝回头问三人。
“什么怎么样?”源清素反问。
“《津轻海峡冬景色》啊!你们没听过吗?”
“电影?”
“歌!石川小百合1977年1月1日发行的第15张单曲!”
“77年?你真的是17岁女子高中生?”源清素上下打量她。
“啊,被欺凌了,我要从这里跳下去。”
“这个我看过,《泰坦尼克号》。”源清素说。
“我在生气啊!”上原萌枝转身,双手作喇叭,朝天上的海鸥大喊,“清素哥,你这个笨蛋——”
“猪仔,你这个笨蛋——”白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上原萌枝身边,跟着她一起喊。
“猪仔,你这个笨蛋——”小蝴蝶站在白子肩上,吼完,累得一屁股坐肩上。
天空碧蓝如洗,一眼望不到尽头,海水深蓝。
三层高的白色渡轮,打破海面的平静,激起白色浪花,往高松港驶去。
源清素笑着扭头看向两位巫女。
高松的电车十分悠闲,车厢只有两节。
穿过高高的玉米田,晃过如悬挂黑宝石的葡萄架,斜坡上种有蜜橘。
沿海边行驶了一会儿,在某个地方突然一拐,进入市区。
两侧川流不息的高楼、住宅区,过了一会儿,从公园、工厂和公寓前经过。
白子和小蝴蝶脸贴车窗,出神地观看陌生地方的风景。
在她们眼里,一切都那么新鲜。
上午四处转了一圈,中午在栗林公园附近吃了乌冬面,吃完直接进去散步。
公园的路都是石子路,满池的荷花别样红,头顶松树的树枝蜿蜒奇特,以天空为背景,像一副艺术画。
“我们去前面坐坐吧!”走累了,上原萌枝指着一处亭子建议。
“好。”源清素应道。
“据说栗林公园以前是某位大名的私人庭园呢。”边走,上原萌枝边充当导游,“后来得罪了陛下,被废掉爵位,这座庭院才对外开放。”
关西的陛下——京都之主。
“这位大名做什么了?不会又是因为迟到吧?”源清素低声问姬宫十六夜。
“我怎么知道?”姬宫十六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几百年前的事了,不过那个大名我倒知道是谁,是......”
“松平氏。”源清素弹了弹手里的旅游手册,“这上面写了。”
“清素哥,走快点!我要吃抹茶冰淇淋!”上原萌枝已经快到了。
眼前这座名为掬月亭的地方,更像是茶室,根据旅游手册上记载,这里的确是以前松平氏接待贵宾、赏景的地方。
“只要700円,就能享受古代贵族的生活,不错,划算。”源清素笑着对两位巫女说。
神林御子没什么看法,不过看她的表情,虽然一天没怎么说话——平时也这样——但心情还不错。
姬宫十六夜则叹了一口气。
“我在家就是贵族的生活,你带我出来玩,结果玩的是‘花钱享受贵族的生活’,简直是彼岸花去看曼珠沙华和红花石蒜。”她说。
“彼岸花?曼珠沙华、红花石蒜?”源清素对花不了解。
“同一种花。”姬宫十六夜敷衍地说了一句。
“…刨冰?抹茶冰淇淋?”
“刨冰。”
“神林小姐?”源清素又问神林御子。
“冰淇淋。”
“萌…”
源清素老师话没说完,上原萌枝同学就举起手,说:“我两个都要!”
“你们先进去,我去排队买。”他说。
买的时候,多买了一份冰淇淋和红豆刨冰,给了白子和小蝴蝶。
四人坐在有屋顶的榻榻米露台,露台下方就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水。
白子脱了鞋,坐在乌篷船头洗脚,时不时舔一口冰淇凌。
小蝴蝶坐在她身边,腿距离水面还有半米的距离。
这是需要额外付钱的游船,船上坐着四个戴草帽的游客,还有撑船的工作人员。
屋外烈日炎炎,亭中凉风习习。
吃着冰淇淋,满目清凉,悠哉悠哉的在院内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
从栗林公园出来,中途买了滑板,几人最后去了屋岛。
屋岛不是岛,是山。
山中很安静,连蝉鸣鸟叫也是静的一部分。
上山的路两侧,摇曳着蔓草,头顶的树枝交错,几乎形成隧道。
走到半山腰,树丛中蹿出一只松鼠,愣愣地站住路边,望了几人一眼,又像走错厕所一样,急急忙忙地蹿回林子。
“老鼠!”白子和小蝴蝶追了上去。
‘那是松鼠。’源清素心里说了一句。
在他身后,踩着滑板的上原萌枝,她从后面抓住源清素的肩,把他当人力车。
“山上有什么好玩的?”姬宫十六夜手里拿着一根草,墨镜下的小脸雪白,双腿修长。
不看盘起的古典长发,完全是美极了的都市女郎。
源清素翻开旅游手册。
“我看看......山上有屋岛寺、海洋馆,可以俯瞰濑户内海、整座高松城,还能远眺濑户大桥。”
“就这些?”
“还有一排鸟居。”
“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的鸟居,绵延,一望无际,走完那条鸟居隧道需要3个多小时,你让出生在京都的我,来看什么‘一排鸟居’?”
“你今天是生理期?”源清素合上旅游手册,问她。
“什么意思?”姬宫十六夜手指一压墨镜,令人联想到黑曜石的双眸,盯着他。
“隐约觉得你今天好像特意和我做对,如果是生理期,直接和我说好了,作为医生,并不在乎这些。”
“笨!”姬宫十六夜将墨镜带回去,“当然是你给御子写情书,却不给我写,我生气了。”
“哦——”上原萌枝发出惊奇的起哄声。
“哪有同时给两个人写情书的?我又不是渣男。”源清素说。
“给两个人写情书不可以,但在有女朋友的情况,还给别的女人写情书就可以?”姬宫十六夜问。
“咦?”上原萌枝将脑袋从源清素肩上探出来,“清素哥,你在和十六夜姐交往吗?你一个人想占两位美女,让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源清素拿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上原萌枝脚一蹬,滑板往前一冲,灵活地追上来,又把手搭在源清素肩上。
“我也想找一个像十六夜姐、御子姐那样漂亮的女朋友。”
“你清素哥我还想要呢。”
“嗯嗯!这儿!”姬宫十六夜脸凑过来,指着自己。
“十六夜你很漂亮,但我喜欢的是神林小姐。”源清素远离她几步。
靠那张惊艳华美的脸太近,对心脏不好,不管你爱不爱她。
姬宫十六夜一嘟粉嫩的嘴,正要说话,后面走来一队人,统一的着装:白衣、斗笠、金刚杖。
斗笠上用汉字写着——同行二人。
引起源清素等人注意的,不是他们,而是在他们身边的式神,有猴子,有蛇,有乌龟,有牛,有佛珠,有舍利,有宝塔,有人形。
这些式神,能穿衣服的,都穿着白衣;能戴帽子的,戴着斗笠;能拿东西的,手拿金刚杖;
不能穿衣服的,则简单裹一块白布。
在现实世界里,不过五人,但加上式神,却是浩浩荡荡。
“这些人是来朝圣的。”上原萌枝说。
出生在四国的空海大师,在这片土地进行了《虚空蔵求闻持法》等严酷的修行方式。
其中一种修行方式,就是在洞中面对大海枯坐,不吃饭,只喝水,足足四十九天。
再这之后,他已经面有佛光,是东瀛佛门无可争议的第一,于是改姓‘空海’,作为遣唐使前往唐朝。
接下来,就是在长安的青龙寺中,跟着惠果大师学习佛教密教的一切。
之后成就金刚,带着《金刚顶经》、《大日如来经》返回东瀛,被当时的京都之主召见,赏赐了高野山。
而他在四国修行的88个寺院,被称为四国88所灵场。
所谓朝圣,就是循着空海大师的足迹,遍访88所灵场,进行空海大师当年的苦修。
斗笠上写的「同行二人」,不是指一起朝圣的同伴,而是朝圣者本人和空海大师,意思是:空海大师与我同在。
对于普通人,朝圣之路,是给祈祷家人安康,或是磨炼自己意志,或是旅游;对于修行者,却是真正的修行。
眼前五位朝圣者有男有女,个个面无表情。
斗笠上除了「同行二人」,还写了一首偈子:「迷故三界城,悟故十方空;本来无东西,何处有南北」。
朝圣者头顶这样的偈子,就是在表明自己的决心——不畏生死,超脱生死。
88所灵场,每一场都代表一种痛苦的修行,能坚持并活着走完全程的修行者,至今没有超过一百个。
也就是说,从有朝圣开始,距今一千两百多年,完成朝圣的,平均一百年都没一个。
五位僧人带着他们的式神走过来,经过源清素他们时,齐齐弯腰行礼,之后一言不发,继续朝着山顶的屋岛寺而去。
上原萌枝没觉得哪里不对,只以为和尚喜欢对人行礼。
等朝圣者不见,几人也迈开脚步,继续登山。
不久,偶尔抬头,在一片浓绿中,已经隐约可见寺庙的檐角。
进了山门,便看见众多的佛像,有石佛像,也有铜佛像。
正殿边上,就是源清素之前说的一排红色鸟居——数量很少,十几座。
鸟居旁有两个狸猫(大概)石像。
寺院中浮动着和煦的阳光,庭中石桌石凳,白得耀眼,像自身发出洁白的柔光。
连屋瓦似乎都被晒暖。
源清素几人正在狮子灵岩展望台,眺望濑户内海时,一群僧人突然走过来。
领头的身穿黑色袈裟,四十岁的样子。
他们先是向神林御子和姬宫十六夜行礼,之后对源清素行礼。
“源阁下。”
“您好。”源清素也微微颔首。
“欢迎阁下来屋岛观光。”和尚说。
“有什么事吗?”源清素直接问,身边上原萌枝的眼睛,已经被疑惑填满了。
和尚说明来意,想请源清素说法。
因为源永德等人,他进入《大日如来咒》第二转的事,早就传开了。
“说法就算了,我和你们一起做一次功课吧。”源清素说。
和尚不做任何强求,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立马答应了。
跟着这些人去屋岛寺的路上,上原萌枝忍不住偷偷问:“清素哥,他们为什么请你讲座啊?”
“因为我是东大的学生。”
“可是你是学医的呀?”
“你知道药师如来吗?”
上原萌枝左手抱着滑板,右手在后脑勺挠了挠,糊涂了。
进了佛堂,早有人召集了全寺僧侣,暂时在屋岛寺修行的朝圣者,也都来了。
“想参观或者参加的游客,也都让他们来吧。”源清素说。
“好。”应该是主持的和尚,点头答应。
“我去了。”源清素对两位巫女说。
“出家吗?”姬宫十六夜笑着问。
“出家虽然也能娶老婆,但还是算了,我不喜欢男人太多的地方。”源清素走到上首,在主持给他安排的蒲团坐下。
佛堂内挤满了人,以源清素为首,如扇贝般展开。
神林御子、姬宫十六夜、上原萌枝,立在佛堂最右侧。
门外,游客们好奇地张望着。
香烟袅袅,供奉的是释迦牟尼、观世音、地藏王,空海大师在最下面。
源清素拿起木棰,在木鱼上一敲。
“笃!”
天地一片寂静。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大众!”
“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嗓音静静的,带着余韵。
霎时间,明明没有使用神力,他整个人却明亮闪烁,充满佛性。
佛堂的人们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佛。
所有僧人,情不自禁跟着齐声念诵《警世偈》。
大殿内嗡嗡作响,音节密集,气象庄严。
游客们站门外听,只觉得声势惊人,排山倒海,仿佛全世界的人在诵经。
诵经的具体内容,他们听不清楚,但听在耳朵里,心却跟着静下来,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舒适。
所有人如痴如醉,觉得这就是佛祖的声音,仙人的话语。
然而,在某一刻,源清素突然停下来。
众人恍然惊醒,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们不解地望向首座那人。
只见源清素望着屋顶,众人看去,原来是一只迷途的鸟。
鸟在屋顶飞来飞去,盘旋在释迦牟尼的头顶,寻找出路。
也许是佛堂突然安静,也许是累了,鸟儿降落,落在佛像拈花的手掌上。
它在佛的手心蹦蹦跳跳,宗教的肃穆、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
众人摒弃凝神,不敢打扰认真观看的源清素。
“看出什么了?”只有姬宫十六夜开口问。
源清素笑了一下,回答:“天有星辰,地有露华,上有如来,下有飞鸟。”
神光涌动,超迈出尘。
在修行者眼里,只觉得源清素通体金光,空灵蕴藉,佛光悬于脑后。
他端在那儿,却如佛悬于虚空,深不可测。
在普通人眼里,是下午的阳光,穿过林间树梢,穿过佛堂,独把光明洒在源清素身上,熠熠生辉。
谁也不知道他领悟了什么。
做完功课,应主持的请求,源清素回忆自己顿悟时的心境,写下一句偈语:
「诵偈三千首,不如鸟儿落佛头,如来无戒律」
运笔坚定,神采飞扬,甚至带着一丝可以称为‘跋扈’的东西。
如来无戒律,不仅指大日这位如来,也指他自己。
那时候,二十岁的源清素,还不知道「大日如来咒九转·自性本空」的道理,只认为自己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