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耳中寂静无声。
仿佛时间已停止了流转,李承志眼中、心中,就只有元怿手中的那把刀。
就好比费尽了心机、受尽了磨难,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即将能收获之际,突就有人要将成果毁于一旦?
李承志绝不允许,死都不行…
二人离元恪堪堪丈余,元怿要快那么一丝,偏偏李承志久病初愈,不良于行。
终是慢了一步。
元恪已经弯下了腰,刀尖已然伸出,对准了元恪的脖子,李承志的刀离元怿却还有尺许。
完了…
一刹那,李承志已经来不及愤怒、不甘、悲伤,只是用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手里的刀往前捅去。
你也去死吧…
“倏!”
眼前一花,竟失去了元怿的身影?
本是捅向元怿后腰的刀刺了个空,而原本刺向元恪脖子的那把刀,却向前飞了出去,咣啷一声跌落在石阶上。
猝一低头,元怿却跪倒在地,正撅着屁股,使劲的推着床榻:“快…”
靠靠靠靠靠靠靠…
除了这个字,李承志实在再想像不出什么词汇,能够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莫说李承志,瑟瑟发抖的高英、拉着绳子的元晖,全都愣住了。
就只元恪,不但波澜不惊,脸上竟还带着笑意。仿佛早就料到元怿不会杀他…
紧随而至的高肇和元嘉差点一刀劈到元怿的头上。
这一下,真真是闪折了所有人的腰。
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御榻却纹丝不动。元怿的一张脸涨的通红:“推啊…”
推个毛?
柱子底下有层台阶卡着,推到天亮,估计皇帝都还在这躺着。
李承志往下一跪:“蠢货…抬!”
元怿如梦初醒,用力的抬起了床角。
床头堪堪上了台阶,元晖与一个暗卫用力一拉,御榻就像飞起来了一样,重重的撞到了柱子上。
皇帝和皇后就像滚地葫芦,被摔下了床榻。
元晖似箭一般的冲出小门,一手一个,抓着皇后和皇帝的后颈,又像猴子似的跳了进去。
他后脚跟堪堪迈过石槛,“咚”的一声,一块石板滑落下来,封住了小门。
元恪翻身站起,捡起了那把刀,紧紧的护在小门外。脸上浊泪纵横,如水洗过一般:“五弟,孤是说过,恨不得他去死。也说过,但有机会,我定会为三哥、为六叔报仇…但若真想杀他,孤又何需等到这最后一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元怀到此时都还没反应过来。
放眼望去,哪还有元恪的身影?
元怿竟耍了这么一招?
早知道,片刻前就该让甲卒万箭齐发,早将元恪射成筛子了…
心里恨到了极点,胸中怒火翻腾,像即将爆发的火山。额上的青筋根根隆起,俊秀的五官已然扭曲变形:“给我射?”
“躲啊?”
李承志跟头绊子的往石柱后面跑:“元渊,你是看戏的吗?杀啊…砍死这群王八蛋…”
殿中的羽林哪还来得及开弓、引箭?
突然传来几声巨响,就如惊雷,炸的天都要崩了一样,大殿都跟着晃了两下。
“轰隆…轰隆…”
两扇殿门与左右殿墙轰然倒塌,虎贲就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实木的窗棂像是纸糊的,被一根根撞木顶开。元谳等人像猴子一样攀上窗台,跳进殿角,将李承志、元怿、元嘉等人护在了中间。
元怀就如傻了一样。
他一时间竟忘了,皇宫之外不但有大军,清泉殿外还有四千虎贲。
而自暗道潜入大殿的叛军才有多少?
废尽心机,万般谋划,只以为万无一失。谁想却如镜花水月,须臾间就急转直下,即将化为泡影?
“殿下…走…”
于忠红着眼睛,拉着元怀跳下了地道。
于祚、于景、于晖紧随其后。白眉刚要跟上去,突觉胸口一凉。
元继狞笑着拔出了刀:“若非受你这贼秃蛊惑,我等何需走到如今地步…”
他万般不甘的往石柱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所见之处尽是虎贲,哪还有元恪和李承志的身影?
“走啊…”候刚用力的扯了元继一把,二人跌进了暗道。
殿中乱成了一锅粥。
左右殿墙已然倒榻,封死了四条暗道中的两条。其中一条还被于氏部曲牢牢的把守着、只供于氏子弟、羽林将领逃脱。但有普通兵卒靠近,就会举刀乱砍。
前面的进不去,后面的却在使劲推,且逃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如一座山,便劲的往前挤压着。
终于,于氏部曲不堪重负,被挤着跌进了坑道。后面的叛军就如蚂蚁,疯了一样的往下跳。
跳了还没两排,暗道就被彻底堵死…
虎贲却如两面铁墙,自左右两边迈着整齐的步伐往中间压来。眼中的怒火仿佛能点燃敌人,每一个都紧咬着牙关,使出浑身的力气刺着枪。
“降…我降…”
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声,殿中响起了刺耳的哭吼,就如海啸,一浪强过一浪。
“降…我降…”
现在才降,不觉的太迟了?
元渊双目赤红,就如凶神恶煞:“给我杀,片甲不留…”
一时间,好像进了杀猪场,惨叫声、厉骂声、怒喝声、兵器相交声、一声比一声尖,一声比一声厉、汇聚在一起,好似要将殿顶都要穿透。
前排的虎贲机械的刺枪、收枪、再刺枪、再收枪…枪兵也不管有没有刺死,只要刺倒就行。然后像上坡一样,踩着叛军的身体继续往前,继续刺枪。
枪兵之后是盾兵。每一个都猫着腰,紧紧的顶着最后一排兵卒的腰往前推进。脚下但凡踩到尸体,手中的横刀就会斩下去。能砍到脖子就砍脖子,砍不到脖子就往脸上扎。
再往后则是刀兵,只负责补刀。不论死活,但凡倒地之兵都会切下脑袋,而后再将尸体运出殿。
渐渐的,惨叫和吼骂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殿中的尸体也越来越少,包括跌入坑道的叛军也被刺死后拖了上来,又拖到了殿外。
殿内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叛军。地砖上的血液聚成了一汪一汪,虎贲踏过,竟能听到“哗啦哗啦”的踩水声。
殿门外就如修罗场,满地都是死尸、人头、残臂、断肢。血液自断颈、头颅中流出,顺着石阶蜿蜒而下,不多时,就流满了十几级石阶。
流的越远,血液的温度越低,直到渐渐凝固,不再往前蔓延,稍时,又冻成了一层血冰。
冰越积越厚,直至殿内的尸体被搬空,不再有新鲜的血液流下来。而此时,偌大的石栏以内,已被冻成了一块冰镜。随着火光摇曳,仿佛一群血红的鬼影在起舞,妖艳而又可怖。
殿中稍暖,血液半凝半涸。踩在上面,就如踏进了稀泥,发出“啪嗤啪嗤”的响动。
元英、元澄久经沙场,见惯了死人,但依旧被眼前这一幕骇的不轻。暗暗猜忖着当时该有多么危急,才让数千虎贲杀红了眼,半个活口都未留?
殿内的尸体已被清空,数队虎贲守在两处暗道之外。隐隐有脚步声从地下传来,应是另有虎贲在暗道中追击溃贼。
一群老臣跪在阶上,个个以头抵地,身驱微颤不止。
石柱下,皇帝裸着上半身躺在棉被上,浑身都是血迹。李承志与徐謇手忙脚乱,又是灌药,又是施针,但灌一口,皇帝就会吐一口。等吐出来时,褐色的药汤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元恪面如金纸,仿佛涂了一层腊。唯独两瓣唇被血染的殷红,妖异至极。
元澄、元英的脸色齐齐一变,悄无声息的跪到了游肇等人的身后。
“莫再灌了…无用的…现在知道,朕不是在演戏了吧?”
原来自始至终,元恪都吐的是真血。包括吐在李承志胸前的那一口。之所以有羊血,且凝着块,只是因为皇帝晚膳用的是羊血羹…
本都已停住了,但就如枯木逢春、涸鱼得水,竟予绝地中觅得了一线生机,且反败为胜。极怒之后又是极喜,就如水火交际,耗尽了皇帝最后一丝心神和精力。
殚精竭虑、九死一生,拼着性命的救皇帝,到头来,竟拼了个寂寞?
李承志又气又恨,泪珠一颗颗从眼眶中掉落下来,似是源源不断:“何必呢…你何必呢…”
“手足相残、阖府灭门也就罢了,他为何就能狠毒到亲手杀死嫡子、嫡女用来做伐?那一刻,朕就如万剑穿腹,痛彻心诽…”
皇帝呲着一口血牙,惨声笑道,“你莫要自责…便是朕,也是那时才知,从前到后,皆是他的手笔,何况你?”
李承志已更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点头。
皇帝根本就没有什么后手。就如李承志一般,他怀疑的,无非还是元嘉、高肇、元雍、元怿之类。
但千算万算,谁能想到刘腾会反?
包括于忠,皇帝都怀疑过。但那时于忠的兵权已被褫夺,人也已被下狱。且有刘腾暗中遮掩,故意误导皇帝,将于忠的嫌疑排除掉了。
而当时的元恪,已然焦燥、偏执、惊惧到了极致,睿智不足平常十之二三,就如一头发昏的老牛,任刘腾牵着鼻子走。
直到元怀指证元怿,说胡充华腹中之子是元怿所为时,元恪才如福至心灵,想通了所有的关节。
但为时已晚,皇帝也只能亡羊补牢,假作不知,让元晖借传召游肇、崔光等人的机会,将天子玺宝带出了宫,交给了元澄和元英…
“早间,你与王显、徐謇均言:若用药得法,精心休养,当能予朕续命一年半载。但尔等又可知,明知将知,何人又能静下心?
那时朕便知,能不能活得过半月,都要看朕的命数。故而只是早死了十余日,有何可慌的?”
一干老臣齐齐的一声悲呼:“陛下…”
“莫聒噪了…元怿!”
“臣…在!”
“你诸般皆好,只是太过憨实。若是早些予朕讲过曾夜宿清泉宫,何至于有今日之大祸?”
元怿重重的一个头磕在了石板上:“臣有罪!”
“也是此故,你虽恨朕入骨,才最终未与元怀同流河污。也亏得你能谨守本心,不然元怀怎可能放过你府中二子…罢了,那份遗诏呢?”
“取来,宣之!”
元怿狂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看来你已猜到了。不错,予你留的那份,原本也是假的,但如今,却是真之又真!”
皇帝又看着诸臣,“算了…为免再出变故,朕口述吧:朕已天不假年,已等不得皇子诞下了。但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朕宾天,帝位久悬,必为亡国之兆。故朕已立诏,承元怿之嫡长子元亶为嗣子,即日为储…”
殿中有如刮过了一道风,诸臣无一不是又惊又骇,倒吸凉气。
皇帝竟不等胡氏诞下皇子,而是承嗣立储?
似是早料到大臣们会是这般模样,皇帝盯着殿顶,幽声叹道:“朕之前车之鉴,尔等就未看到吗?”
所有大臣悚然一惊,却又恍大悟。
若非先帝患得患失,摇摆不定,留了那道“尔待观望辅取之理”的遗诏,何至于有今日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