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其昌好不容易才把亲家劝走,然后令管家背了一份厚礼,急急去见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
吴昌时是首辅周延儒的亲信,甚至有一种传言吴昌时是周延儒的干儿,不管传言是真是假,但蔡其昌却知道,见吴昌时是真有效,和见首辅差不多,很多六部尚书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到吴昌时这里一送礼,三五天之内就能听到好消息,因此蔡其昌想到吴昌时那里探探消息,试试口风,看事情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厚礼送进去,吴府的管家也收了,就在蔡其昌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吴郎中之时,吴府管家却又笑眯眯地走了出来,拱手:“对不起老掌柜,我家老爷身体微恙,不便见客,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蔡其昌心中那个恼啊,不见我干嘛收我的礼?但脸上却丝毫也不敢表现出来,恭恭敬敬的回礼,垂头丧气的转了回来,收礼却不见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在吴昌时的府上发生过,难道事情真的已经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连首辅都不能说话了吗?
刚进了家门,管家就送上了一份请柬,打开一看,却是顺天府尹周堪庚发来的邀请,邀他今晚到富川楼,共商稳定京师粮价的大计。
“老爷,不止咱们,京师的粮商都收到了。”管家道。
蔡其昌将请柬慢慢合上,脸色发白。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今晚的邀请就是一个鸿门宴啊。
黄昏,护卫太子的马队回到京师,没有回太子府,而是直接去向皇城,面见了崇祯帝,将通州一行的经过仔细讲诉。
对基层乃至朝中官员的贪腐,崇祯帝并非是一无所知,锦衣卫和东厂两套情报系统也不是白给的,民间那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崇祯帝老早就听过,深知要每一个朝臣都清廉如海瑞,那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官员们不是太过分,朝臣能运转,他也只能假装不知,不然查将起来,满朝文武,怕是没有一人能站在皇极殿上了。
不过太子的回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仅仅通州一处,照官员的交代和账目的审核,每月流失的税金就将近八千两,推之到整个大运河和全国,那不是几十万两?每年岂不是两三百万两了吗?
“这帮贪官污吏,一个也不能放过!”
“刑部,户部,都察院要严查!”
崇祯帝勃然大怒,立刻命令传内阁,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来见。
皇帝雷霆震怒,首辅周延儒等人都是战战兢兢,而太子提出的针对查缉人员的奖励制度,很快就得到了他们的赞同其实太子之策并不新鲜,汉代就有针对走私“过关司所获者,三分其物,两分赏捉人,一分入官。”的律文。宋代元代也有类似的法律,但大明朝重农抑商,商税收的极少,对查缉奖励并不重视,虽然定有奖励制度,但额度却极其微薄,早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这个问题,并非没有朝臣提过,但都被糊弄了过去,今日皇帝震怒,太子提起,自然没有人敢反对。
户部尚书傅永淳甚至加码提出,各地税关,包括市舶税、茶税、盐稅也都可以比照办理,都施行税金罚款五成交国库,两成官员,三成奖励最底层查缉人员的比例分成,以激励查缉人员加大查缉的力度,为国库增收。
不过周延儒却反对,认为各地情况不一,且查缉力量都不是太强大,良莠不齐,贸然实施,说不得会激起不必要的风波,还是应该先在厘金局施行,效果好了,各地准备充分了,再推广到全国也不迟。
左都御史李邦华也赞同。
崇祯帝本来也想要在全国推行,但听了周延儒和李邦华的话,渐渐冷静…
同一时间。
富川楼。
自从下午接到请柬,粮商们到处打听,想知道府尹大人为什么忽然要宴请粮商?大明衙门是最难保密的,很快众粮商就知道,今晚的东家并不是顺天府尹周大人,而是京惠商行的赵敬之,而赵敬之的目的是要向他们借粮!
第一反应,粮商们都是不想来的,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谁也不敢驳了顺天府尹的面子,不管内心里多不情愿,最后他们还是准时的出现在了富川楼。
顺天府尹,相当于是后世的北京市长,虽然只是一个从三品,但权力极重,从衣食住行到刑狱,京师百姓全在他的管控中,粮商们不敢不给面子,不过心里却都打定了主意,今晚只吃饭,其他事什么儿也不会答应,就算赵敬之说的天花乱坠,他们也不会借一粒粮食给赵敬之!
只有少数商人有所觉悟,想到太子殿下在通州的查缉,想着多少都得出点血,不然这个关卡怕是过不去了。
做东的赵敬之早早就站在富川楼的门口,身穿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谦卑微笑的迎接每一个到场的同行。因为是同行,从年初到年尾又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如果是平常人,相互见了肯定会有点尴尬,但商人就是商人,见了都是笑眯眯,好友一般的拱手作揖,仿佛他们和京惠商行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
“老掌柜…”几个徽商的簇拥下,面容清瘦,布衣长衫的蔡其昌出现了,赵敬之迎上去,微笑作揖。
蔡其昌眯眼微笑,向赵敬之深深还了一礼。但他身边的郑宏仪却对赵敬之露出了不友好的冷笑,蔡其昌眼角瞥见,不满的回头瞪了郑宏仪一眼。
商人之后,顺天府尹周堪庚的轿子出现。
所有粮商,以赵敬之蔡其昌为首,在酒楼门口恭候,轿子停下,周堪庚伸腿走下轿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便服,不过并不碍他的威严,他捻着胡须微笑点头,示意大家平身,然后在赵敬之的引领下,进入富川楼。
身为顺天府尹,稳定京师粮价是周堪庚最重要的任务,不过从年初以来,这个任务就被京惠粮行承担了,令周堪庚这个顺天府尹轻松了不少,加上知道京惠粮行的背后是东宫太子,因此当赵敬之找上门来,希望顺天府能做一个中间人,组织京惠粮行和其他京师粮商进行一次会面,以解决现在京师粮食危机之时,他想也没想的就同意了,这就是他顺天府的职责,没有主动解决,反而让赵敬之找来门来,实在是他的失职。
进入富川楼,赵敬之引着周堪庚直接上到二楼。
今夜富川楼被京惠商行包下,里里外外,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客人。
灯火通明,席开六桌,京师有头有脸的粮商全部到齐,周堪庚坐在最北面那一张最尊贵的桌子边,同桌的有赵敬之,蔡其昌等几个大粮商。
客人到齐,开始上菜。
四菜一汤,都是最简单的,甚至是非常简陋的。
商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赵敬之有点过分了,就算你背后有东宫太子,也不能这么慢待我们呀?八个人,四菜一汤?把我们当叫花子?慢待我们也就算了,居然连周府尹那一桌也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但周堪庚本人却是满脸微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慢待了。
赵敬之微笑站起,先感激周府尹,然后又感谢大家的光临,再然后感谢同行们对他这个“新粮商”的容忍和帮扶…众粮商都是面无表情,心道哪有什么容忍和帮扶?不过就是你背景太强大,干不过你罢了。
都是商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赵敬之现在所讲的只是开场的客套话,后面的借粮才是重点,而怎么才能有礼而合适的拒绝赵敬之,又不会驳了府尹大人的面子,是粮商们现在最急切的心思。
说完开场白,赵敬之开始敬酒。
就在赵敬之敬酒之时,唐亮在四个锦衣卫的簇拥下,从酒楼的后门悄悄上到了三楼。
作为太子身边的贴身小太监,唐亮虽然没有田守信位重,但知道的机密却并不比田守信少多少,眼见赵敬之点头哈腰,满脸微笑的向在场的每一个粮商敬酒,唐亮心中颇为感动,赵敬之本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生活优渥,如果不是为国家,为太子,他怎么会陷在这个商战家国的乱局中?
赵敬之本性清冷,若非真是到了危急时刻,他绝对不会拉下脸,如此谦恭的向同行敬酒。
可恨的是,这些粮商竟然不领情,哼,一会有你们哭的时候。
唐亮恨得咬牙。
唐亮看到,赵敬之向蔡其昌敬酒之时,蔡其昌虽然微笑站起,很有风度的和赵敬之碰杯,但他的酒根本没有下肚,酒杯在唇边一碰,随手就放下了,不止蔡其昌,座中大部分的粮商都是如此,蔡其昌还好,还能保持风度,一些没有城府的粮商干脆对赵敬之视而不见,甚至是冷笑而视,根本不理赵敬之的敬酒。
赵敬之微有尴尬,不过却坚持将酒敬完。
唐亮更恨了,这帮奸商,真是给脸不要脸啊!
脚步轻响,一个锦衣卫走上楼来,到他耳边报告,唐亮听得连连点头。
而这时,赵敬之已经敬酒完毕,重回本桌,没有坐下,先向周堪庚拱手,然后直接切入今晚的主题借粮。
“年关已近,但食不果腹,悬釜而炊的百姓比比皆是,我京惠粮行不忍见百姓挨饿,欲继续平价放粮,奈何独木难支,粮仓渐空,不得已,只能恳请诸位同仁伸加援手,若是愿意和我京惠粮行共襄盛举,平价售粮,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我京惠商行愿用五分利,向诸位同仁借粮,除夕之前,借我京惠商行一百石,明年夏粮收获,我京惠商行还一百零五石。”
“京惠商行愿用在京所有的房产和商铺做抵押,由府尹大人作中,来年若是偿还不上,房产和店铺皆由诸位同仁处置。这是京惠商行在京的所有房契,一共十二处店铺,丝绸棉布煤炭铁器各种杂货商品,也在抵押之内。”
赵敬之声音清楚而又非常从容的将自己的借粮方案说出。
二楼鸦雀无声。
百分之五的利,实在是太少了,就同行商业拆对来说,行情普遍都在十分利左右,何况借的不是银子,而是粮食,粮食这东西最讲季节性,春节前后是粮价最高的时候,而夏粮收获之时是粮价最低的时候,粮价最高时借给京惠商行,粮价最低时,京惠商行还粮,这明显就是一笔赔钱的买卖,而且是大赔特赔,不要说精明的商人,就是一般的百姓也不会这么借。
“赵敬之,够黑…好名声都让你京惠商行赚了,赔钱的买卖却让我们做!”不敢明着说,但粮商们肚子都是咒骂赵敬之。
赵敬之说完就坐下了,府尹大人周堪庚站起作为帝国首都的市长,周堪庚有相当的权力,但却也有相当的束缚,从上到下,从御史到言官到盯着他呢,更不用说还有那么多一二品的大员,满京师的勋贵,因此他的顾虑也是最多的,如果是有胆气的干练之才,一个京兆尹,就差不多就能抵过半个首辅,历史上最有名的京兆尹应该是开封府包青天了,令帝亲都不敢侧目,另一个则是东汉洛阳的京兆董宣,敢当着公主的面,将公主的恶奴拿下,当场杀掉。
面对勋贵如此,面对京师的粮价,如包拯和董宣者,自然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但周堪庚没有这样的胆气,自就任以来,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做的战战兢兢,困手困脚,面对京惠商行的危机,始终不敢施以援手,或者说,他也没有能力救援,不论是压制京师粮商,令他们向京惠商行学习,或者是从府库中拨出粮米支持京惠商行,都不是他能做到的,他能做的,只能是一些嘴皮子功夫。
“诸位,今年北方大旱,百姓困苦,陛下甚为忧心,幸有京惠粮行这等义商为国为民,平粮价,解圣忧。这救民积德之事,不能只仰赖京惠粮行一家,诸民人等亦当协心同力,共赴时艰…”周堪庚的讲话是官样文章。
但他只做中,不做保,明年京惠商行还上还不上,在座之人都找不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