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往复,炽光拂落。
万千柔光在云层中流淌,可若有人真驭剑抵达云域之上,便会发现天光凛冽四射,此地只有空荡。
飞升之城,坠落深渊。
一座巨大天坑,镶嵌大地之上。
凹坑边缘土石不断向内崩塌,泥泞尘气如瀑布般奔腾缭绕。
那座坠落的飞升之城就悬浮于深渊上空,勉为其难露出一线地面,以肉眼难以觉察的速度缓慢攀升。
事实上这些年来,灞都城一直以这般缓慢而均匀的速度飞升…
只是如今。
穹宇降落的天光里,蕴含着一股不可忤逆的至高意志。
这座大城每飞升一丈,便被压制一丈。
从今往后,再也无法飞升!
此时此刻。
一袭红袍,就悬浮在天坑与巨城的夹缝边缘之中。
火凤缓缓向着灞都城底部掠去。
虽有世间极速,但他却飞得很是缓慢。
大量崩塌的泥泞封锁了视线,而那道至高无上的皇帝敕令,则是压制了天坑之内的一切神念——
这就导致修行者,若斗胆敢以身填入这灞都城底,便会感到如踩泥沼,寸步难行。
“嗤”的一声。
火凤弹指,一缕火苗掠现,照破黑暗。
也照出一道憔悴苍老的身影。
“师尊,我来看你了。”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师尊面容之时,火凤声音仍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双手托举灞都城,无时无刻不在对抗白帝敕令的老城主,一身气血已经消耗殆尽,大袍被狂风吹起贴附在肌骨之上,凸出一具如风絮般一吹即散的枯瘦躯壳。
他是灞都城最后的托举者。
若是他松手。
那么整座天坑…便会被填平。
而灞都,也再也没有飞升之希望。
火焰照破黑暗的那一刻,托举巨城的老人怔了怔,他没有料到,竟有人敢忤逆白帝意志,涉险前来此处。
老人挤出一抹笑意,望向自己最得意的那位弟子,他努力想让自己憔悴的面容变得好看一些。
“火凤,你来这里做什么…速速离…”
灞都老城主带着呵斥语气,刚刚开口,声音便戛然而止。
老人面容笑意凝固了。
悬浮于不远处微弱焰光中的火凤,一条手臂之处,衣袖翻飞,折叠到了齐肩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不过是断了一条手臂而已。”
火凤笑了笑,语气轻松。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件轻松之事。
周游灭去的规则,至今仍在伤口之处缠绕…即便血肉再生,乃是火凤的天赋本领,这道蕴含“灭去规则”的伤势,如今依旧无法治愈。
“这伤势中,有人族大能者的气息…”
老城主嘴唇干枯,望向自己弟子,喃喃道:“大隋,有新的生死道果诞生了?”
沉默片刻后。
火凤缓缓点头,凝重道:“而且那个人还不是沉渊。”
他语调缓慢,将龙绡宫经历徐徐说了一遍。
说完,巨城底部,响起清脆的哗啦一声,像是狂风撕碎薄纸的凛冽之音。
天坑凹陷处炽热的火雨铺展开来。
天凰翼陡然张开!
然而,这件坚不可摧的先天灵宝,只剩下一半…另外一半被彻底击碎,那些破碎的翎羽碎片,被火凤一枚不落的捡了回来。
火凤摊开手掌,黯淡的瞳孔中倒映出更加黯淡的天凰翼破碎刀锋。
他低声笑道:“师尊…天凰翼也被他斩断了。”这是师尊送给他,最贵重的礼物。
断去一条手臂,对火凤而言,不算什么。
而断去天凰翼。
这滋味,比断臂还要痛苦。
就像是…断去了自己与师尊之间,最后那缕还算稳定的因果联系。
离开龙绡宫后,火凤独自一人闭关了一段时日。
与周游在黄金城对弈厮杀的画面无时无刻不浮现于脑海之中,每一次画面的浮现,都是对于生死道果境界的一次冲击…
这明明是一件好事。
可火凤心中深处,却无法安宁。
每每修到关键之处,脑海中便会浮现师尊音容。
心魇缠绕,终日难净。
于是他选择动身来到了这里。
这是师徒二人五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这五年来。
白帝始终压制着灞都,不让其飞升。
这位东妖域皇帝试图吞并天下,五年来在南域布下层层杀意。
若是灞都弟子胆敢动身,势必会遭遇伏杀…
而如今,则是稍有不同。
妖族天下的局势动荡到了极点,东妖域的每一份力量都必须投入在战争之中,南域坠落的这座深城,也失去了曾经的意义。
“龙皇陨落,白帝重伤。”火凤柔声道:“师尊不必担心我…即便‘天凰翼’断去,火凤依旧是世间极速。”
灞都老城主看着自己的弟子,他轻轻笑了,是欣慰的笑,赞赏的笑。
也是如愿以偿的笑。
那缕风中颤抖的火光,很微弱,也很坚定。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火凤的未来,这位精通卦算之术的老者,在见到火凤的那一刻,心中空缺的某个部分,得到了填补和圆满。
火凤同样如此。
他确信,自己之前闭关无法静心,便是因为缺少这一面。
有些时候,心中会有指引。
冥冥之中,指向光明——
在这一刻,缠绕多日的心魇,被连根拔除了。
火凤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师尊。
为了灞都。
为了身后的师弟师妹。
火凤挑起眉头,眼瞳中的黯淡徐徐燃烧化为炽烈之火。
他轻声且坚定:“师尊,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破境,成为‘生死道果’…到那时候,师尊,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会让灞都城重新飞升!”
说这句话时候的火凤,浑身包裹在火光之中。
那枚原先随时可能熄灭在深渊罡风中的微弱火苗,此刻隐约有了燎原之势。
谁会不相信这样一个人所说的话?
“我说过的…”
老人怔怔看着这炽火燃烧的一幕,在这一刻,他痴迷于火凤身上绚烂无双的光芒,笑声穿透凛冽罡风,回荡在天坑边缘滚滚的泥泞瀑布中。
“火凤,我最骄傲的弟子,你会成为妖族天下新的‘皇帝’!”
炽火燃烧,照耀整座黑暗深渊。
火凤忽而皱起眉头来。
他眯起双眼,望向那幽暗无垠的天坑深处…有一股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森冷之意,从深渊尽头传来。
在黄金城,那株巨木的叶海缝隙之中。
他曾有过这种感受。
黑暗,诡异,邪恶,阴祟。
老人的笑声依旧,只不过多了三分悲凉,哀悼。
“只是我…无法看到这样的画面了…”
灞都老城主望向身下。
头顶是万钧重城。
脚下是无垠深渊。
“我曾在推演命运之时,不小心窥见了一角未来的卦谶…”老城主望向自己的弟子,笑声中带上了三分颤抖。
他将那个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缓缓道出,“穹宇崩塌,天海倒灌,万物迎来寂灭,天下生灵无处可躲。”
说到这里,老城主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灞都城飞升的原因…如果飞得够高,能够抵达云域穹顶之上,或许就能逃脱被毁灭的命运…”
“而如今,我得以确信,当年误窥的那角卦谶,并非虚假…”
他缓缓睁眼,望向身下。
“这里是白帝为灞都选择的‘坟场’,一片寂灭,没有一丝光明,这里…与我当年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火凤耳旁,陡然响起了剧烈的轰鸣。
一道巍峨的,愤怒的,震穿穹宇,绵延千里,以至于整座南妖域都能听见的怒吼声音,在天坑上方炸响。
巨城在咆哮。
“大师兄?”
火凤怔住了,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瞬间降临,似乎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了,落在了大师兄的脊背之上,整座悬浮巨城,原先还能保持高出天坑一线,此刻“轰隆隆”开始了下坠,而那道与天坑几乎重合的边缘长线,则是“缓慢”归于虚弥。
“走!”
灞都老城主那双黯淡的眸子,迸发出雪白银亮的光华,他浑身干枯的气血,在这一刻重回巅峰,黑衫陡然膨胀,鼓荡。
火凤愣了一刹。
潜意识里的意念让他展开了那仅存一半的天凰翼,在巨城坠落的最后一刻,他撞入泥泞瀑布,万千翎羽刀锋螺旋着切开一条狰狞通道,而回头的最后一瞥…火凤看清了天坑深渊里的景象。
数以亿万计的暗影如鱼如鸟,攀附在巨大天坑的石壁之上,任由泥泞冲刷而不曾动摇,托举巨城的老人身上迸发出万丈炽芒,这是火凤平生仅见的辉光,在这一瞬竟可与黄金城上空的大日媲美。而在这道骤烈炽光照拂之下,这些污浊生灵尖啸着显形,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瞬间将师尊淹没。
火凤心中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所有的悲伤,痛苦,情绪,在这一刻都被锤出了体外。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心魇的指引,让他来见师尊一面。
而这一面,则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面。
生死一线之间。
根本来不及思考——
火凤瞬息之间便以肉身撞破天坑泥泞,来到地面之上,在这一刻,他看清了那使得“大师兄”怒吼咆哮的物事。
灞都城上空荡漾出万道波纹,撑起一座倒扣圆罩的妖力屏障。
而在屏障之上——
有一粒米粒。
这颗纤细微弱到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米粒,放到手掌上,想要用两根手指捻握,都颇有些难度。
而就是这么一粒米,压垮了整座灞都。
这粒米名为“芥子”。
须臾纳于芥子,有无量之重,无量之威。
而普天之下,能捻得动那粒米的,自然也只有一人。
白帝。
这位“重伤”至难以出山的皇帝,将整座芥子山都搬到了南妖域,他缓缓直起腰背,从躬身弯腰置放米粒的状态中恢复,那袭人族儒衫随风飘摇。
一双惨白没有瞳仁的眸子,就这么木然盯着火凤。
白帝没有说一个字。
他抬起一条手臂,指尖绽放出一抹黑芒。
这一切的速度,实在太快!
快到肉眼无法看清。
神念无法捕捉。
一抹从天顶抵入地底的灭杀之芒,就这么贯穿天地。
也贯穿了火凤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