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您慢点儿,只要出了前头的大门,咱们就安全了!”
黑夜中,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路疾行往汤泉宫外跑去,在他们四周则聚拢着三四百名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兵士。
“安同,且等一等,”
中年男子一身家常襕衫,额上系着一根明黄色的带子,他没有戴帽子,单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稍显虚软的脚步便能猜出,此刻他正生着重病。
只见他舔了舔微微干裂的双唇,喘着粗气,道:“贵妃还在汤泉宫里,朕要等她赶过来一起走。”
“哎呀,阿耶,都到这个时候,您、您怎么还惦记那个女人?”
道袍女子,也就是出家做女冠的安同公主,听了他的话,急得连连跺脚,“您也不想想,若不是吃了她送来的一盏雪耳羹,您老怎么会中毒?她、她分明就是跟韦氏乱党一伙的呀。”
“不可能,绯儿不会这样对我,”中年男子,也就是当今皇帝李承乾童鞋,一脸的不置信,咬牙道:“绯儿向来单纯,说她拈酸吃醋的背地里搞些小动作我信,可、可说她参与谋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的。”
想了想,皇帝似是为王贵妃辩解、又似是说服自己的说,“再者说,她已经位居四妃之首,富贵尊荣,朕全都给了她,她没有理由谋害朕呀。”
如果绯儿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谋反,皇帝不会觉得奇怪,可问题是,王贵妃她还没有子嗣,她贵妃当得好好的,为何要与韦氏勾结在一起?毕竟大皇子做了皇帝,后宫唯一得意的便是韦氏,王贵妃能得到什么?
且按照规矩,皇帝一旦驾崩,宫中所有无所出的嫔妃都要去感业寺出家呢。
到那时。就算王贵妃对韦氏有功,她也不会过得比现在好。
还有,平日里绯儿与后宫的一干女子都有些不合,尤其是曾经宠冠后宫的韦淑妃,两人更是水火不相容,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变同伙了?
这不科学呀!
“怎么没有?”安同公主恨恨的说道:“阿耶,您也知道,最初儿与王贵妃最是交好,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儿怎会在您面前直言?”
皇帝听了这话。暗暗点头。因为绯儿能重返皇宫,主要是靠安同在中间牵线。绯儿回宫后,对安同很是亲切,时常在皇帝耳边说。安同小小年纪就出家做女冠,实在可怜。
明明是皇家公主,却要守在个破道观里清苦度日,饶是有皇帝的照拂,日子过得也不甚舒适。别说与平安公主等姐妹相比了,就是京中尊贵些的贵女也比安同的日子过得好。
王贵妃很善于诉苦,只把安同说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白菜,全然不顾安同每日歌舞升平的悠哉模样。
皇帝却信了王贵妃的话,正如她所说的。就算是皇帝格外优待,安同一个女道士又能优待到哪里?
想想都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清苦度日,其它的却能坐享尊荣,皇帝便深觉亏待了安同公主。所以便时不时的给她些赏赐,记在她道观名义下的田地更是多达几百顷,虽然那些田地不在京畿,但也都分布在江南的富庶之地。
可以说,单靠那些良田的收息,安同就能过得非常滋润,更不用说皇帝三不五时的各种打赏了。
有了这些因缘,安同与王贵妃的关系愈发亲近,若是忽略掉两人的年龄差,在皇帝面前,两人俨然一对亲密的母女。
如今,安同忽然剑锋直指王贵妃,说她参与谋逆,皇帝大感震惊的同时,心中也有些嘀咕:是呀,安同与绯儿关系莫逆,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安同应该不会诬陷绯儿呀。
想到这些,皇帝已经信了几分,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只默默的听着。
安同偷偷觑了皇帝一眼,见他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有了成效,便继续说道:“自来到骊山后,儿就觉得王贵妃行事有些奇怪,恰巧那时汤泉宫里传出阿耶生病的消息,儿心忧不已,连忙赶去探望,结果却被一向亲厚的王贵妃挡在了宫外。”
安同顿了顿,故作气愤的说道:“阿耶,您说说,若是她心中没鬼,为何不让儿去探望?哼,分明就是怕行迹败露,所以才封锁您的消息,她、她这是变相的软禁呀。随后,儿才知道,不只是儿,就是几位姑母、叔父,也都未能见到您。那时,儿这才发觉不对劲,火速命人四处打探,结果还真让儿探出了些消息!”
安同脚下不停,搀着皇帝继续往外走,只是速度比刚才慢了些。
一边走,她一边说:“儿听说,是韦淑妃对王贵妃说,当年阿婆和阿娘(指苏皇后)将王贵妃赶出京的时候,为了永绝后患,秘密给她吃了避子汤,药剂的分量很大,致使王贵妃再也不能生育——”
“什么?”皇帝闻言,顿时一惊,忙顿住脚步,目光灼灼的盯着女儿,“此话当真?阿娘和皇后果然、果然——”
安同忙摇头,“当然没有,您就算信不过母亲,难道还信不过阿婆?这分明就是韦氏的诡计,她是故意骗王贵妃的,好让王贵妃对皇后心生怨恨,以便拉拢啊!”
皇帝听了女儿的话,老脸一热,是呀,他真是急糊涂了,竟然怀疑自家阿娘的品性。是呀,依着阿娘磊落的性子,既然已经发话放绯儿走,就会让她平平安安的离开,断不会行那等腌臜伎俩。
安同见皇帝面露尴尬之色,为了不令亲爹心里不舒服,她决定跳过这一节,继续道:“巧的是这些年王贵妃一直无所出,她也正为子嗣的事着急。韦淑妃的话,王贵妃最初也是不信的,不过韦淑妃狡诈,硬是找来了几个所谓的证人,拿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物…最后,王贵妃便真的信了。”
皇帝微微皱眉,说实话,他虽然相信阿娘的人品。可是对于皇后的品性,他却不能百分百信任。万一当初皇太后确实要放了绯儿,可皇后心有不甘,偷偷报复又该如何?!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皇帝和绯儿都将怀疑的重点放在了皇后身上。
安同瞥了眼皇帝的神情,大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忙解释道:“阿耶,您也不想想,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当年经过此事的宫女也早都放出宫了。所谓的证据估计也剩不下多少。韦淑妃却能全都找来。这、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说句不怕您恼的话,韦淑妃能拿出这么详实的人证、物证,儿反倒觉得,就算当初有人给王贵妃下药。十之也是韦淑妃干的!”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仔细思忖了下女儿的分析,越想越觉得安同的话有道理。最后,他缓缓点头,表示认同。
安同见状,接着说:“只可惜,王贵妃却不这么想,她真的信了韦淑妃的话,恨上了让她无法生育的皇后殿下。尤其是三郎(指三皇子)渐大。每每看到聪明伶俐的三郎,王贵妃愈发憎恨母亲,耳边再有韦淑妃的不时撺掇和许诺,她便应了韦淑妃的计划,利用阿耶您对她的信任。趁您不备的时候给您下毒。”
话说到这里,皇帝已经信了,因为王贵妃就是趁着他泡温泉、暖玉不在身边的时候,给他送了碗雪耳羹。
幸好那时他泡温泉泡得有些疲累,那雪耳羹又太过甜腻,他只用了一勺,若是将那一碗全吃了…皇帝自己都后怕的摇摇头。
“走,安同,咱们快走!”既然知道了真相,皇帝不再耽搁,忙扯着女儿的胳膊,父女两个一起朝宫门奔去。
许是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让皇帝暂时放松了警惕,也就没有怀疑安同为何能在关键时刻冲进皇宫,而且还那般周全的将她名下的两百铁甲护卫全都带进了汤泉宫。
说实话,这既不合理、也不合法。
汤泉宫是什么地方?你带几个护卫进来还说得过去,但直接带进二百人,还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你想做什么?造反吗?!
可皇帝见了长公主秘密调派的两百千牛卫后,因为信了长公主,习惯使然,竟也信了安同的说辞——因为担心,所以带着自己的铁甲护卫悄悄潜入了行宫。
皇帝也不想想,长公主调派的千牛卫是在大部队抵达骊山前便混进来的,那时候李易的羽林军还未到,所以根本无法拦截。
而安同的铁甲护卫却是在今夜才混入汤泉宫,这根本就说不过去,因为按照李领队和安同的一致说辞,此刻,李易的羽林军已经包围了汤泉宫,想要混进来真是千难万难,除非是被人有意放进来的。
没错,安同公主及其人马是被李易有意放进来的,安同虽然没有正式与韦氏结盟,但她曾做过韦家的儿媳妇,现在与韦家决裂了,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所谓的恩怨当真不值一提。
韦氏之所以安排安同这一支‘奇兵’,防的就是王贵妃那边一旦失手,就让安同趁机凑上去,以救驾为名行弑君之实。
另外,韦氏也是防着长公主还有其它的安排。眼下的事实证明,韦氏没有猜错,长公主确实安排了一批人暗中保护皇帝。
安同拥簇着皇帝‘逃出’寝宫的时候,二百千牛卫忽然冒了出来,把安同吓了一跳,她心里再一次感叹:啧啧,这韦氏,果然想得周到呀。
其实,安同答应‘合作’,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她的生母早逝,自己并没有同母兄弟,哪个皇子做下一任皇帝对她而言都一样。
不过,在几个弟弟中,安同与四皇子的生母有些渊源,四皇子的生母冯昭仪是她的远房姨母,安同在正式被皇后抚养前,冯昭仪曾经照顾过她一段时间。
只是那时冯昭仪还只是个小小的承徽(太子侍妾,正五品),在东宫并不出挑。
当她生下四皇子后,也只是封了个昭仪,在后宫颇不受宠。
她的儿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想要当皇帝是千难万难。
可现在有个好时机,韦氏与苏氏斗得你死我活,正如同两只激战的老虎,而她冯昭仪只需等着两虎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来个渔翁得利即可。
想到事成后带来的巨大收益。冯昭仪激动不已,便唤来同样有野心的安同公主一起密谋。
安同经过王贵妃的事件后,深刻体会到皇权带来的诸多好处,想到有个与自己亲厚的四皇子做皇帝,她这个长公主岂不是能享受更大的富贵?
经过一番思考,安同便同意了冯昭仪的计划。
而冯昭仪的计划很简单:她们势单力薄,根本无法与韦氏、苏氏正面交锋,她们要做的便是趁机牟利,安同借着与王贵妃交好、以及韦家前儿媳的身份混入了韦氏的阵营,不是正式结盟。而只是帮忙——趁乱杀掉皇帝。
至于杀掉皇帝后。几方如何争夺。那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对此,冯昭仪也有计划,那就是待大皇子、三皇子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趁乱再干掉二皇子、五皇子以及怀孕的武昭仪。然后再将罪责加注到两皇子相争的胜利者头上。
到那时,不管是谁赢了,都会背上弑君杀弟(或兄)的罪名,成为谋逆的罪人。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登上皇位的,李氏宗亲、五相、诸国公权贵又不是死人。一旦事成,她的儿子便成为皇帝存活于世的唯一子嗣,就能顺利登上皇位,且不必承担任何道义上的恶名。
冯昭仪的计划看似有些异想天开。不过细细推敲之后,便会发现也不是不可行,至少安同就被说服了。
眼角的余光谨慎的打量着四周的千牛卫,安同的心跳得厉害,她的手心也冒出了冷汗。计划做得再周全。真到了让她动手的时候,她又有些迟疑了。
一是畏惧,弑君不是杀个小奴婢,杀了就杀了,杀皇帝这种事儿一旦事发,可是大不赦的第一等大罪呀。
二是不舍,身边这位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平日里对她甚好,如今要自己亲手动手杀了他,她还真下不了这个手。
“呼”
一行人趁着夜色从侧门闯出了汤泉宫,站在山间的小路上,皇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终于出来了。”
他转身望着灯火辉煌的汤泉宫,和宫外四周晃动的人影,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心里反复的骂道:李易,好你个黑心肝的鼠狗辈,枉朕如此信任与你,你竟然勾结韦氏乱党谋害朕。你且等着,待朕平安回到京城后,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阿耶,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安同忍着心底的紧张,双手仍抱着皇帝的胳膊,小声问道。
“咱们顺着小路下山,”皇帝心里很清楚,霍氏也跟着反了,那么霍氏统领的骊山大营便靠不住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趁着夜色从小路摸下山,然后拐到骊山南侧就好,那里有他与阿姊安排的五千精兵,定能护着他平安返京。
皇帝为了确定方位,又问向李领队:“阿姊遣你来的时候,可曾有什么话交代?”
李领队躬身行礼,“回禀圣人,长公主有言,一旦事有万一,就往西南侧撤离,她说了,途中有长公主府的亲卫和萧家部曲接应。”
想了想,李领队又补了一句,“另外,长公主还曾提过,说是她还安排了一支奇兵护驾,只是那支奇兵具体安置在何处,具体是谁,属下也不知道!”
奇兵?
安同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长公主竟然有这么多的安排,不但有千牛卫、公主亲卫、萧家部曲,还有什么奇兵。
难道,长公主也怀疑到自己身上了?
不知怎的,安同心中竟冒起这样诡异的想法,骇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原本已经捏在手心的那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又悄悄的收了起来,安同的目标很明确:她既要完成计划,还不能暴露自己。万一被人知道她要弑君,就算事成了,也可能会被当成替罪羊推出来顶罪。
皇帝也有些好奇:“奇兵?什么奇兵?”现在他真是太佩服自家阿姊了,事事都为他考虑周全,这次若能顺利脱险,长公主居功至伟呀。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不远处的羽林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只听得有人高呼:“有刺客,快点儿抓刺客呀!”
这些羽林军在李易的指挥下,一边喊着‘抓刺客’,一边死命朝皇帝一行人扑来。
皇帝大骇,下意识的想要高喊:放肆,朕乃天子,尔等还不放下武器前来护驾?!
安同反应快,拉着皇帝的袖子就往山下跑,边跑边跟皇帝说:“阿耶,他们是叛军啊”您老若是表明了身份,岂不是死的更快?
皇帝也反应过来,甩开大步反手拉着安同一起跑。
而李领队则率领二百千牛卫负责断后,皇帝和安同等人跑出去一两百米后,便听到了两方人马交战在一起的声音。
声音距离很近,父女两个不敢耽搁,继续卖命往山下跑,足足跑出去两三百米后,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望着远处厮打在一起的羽林军、千牛卫,再看看四周静谧的山林,安同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咬着牙,匕首再次滑落掌心,她正要反手一刺,不想耳边竟响起燃烧爆竹一样的脆响。
“谁?谁在哪里?”
皇帝一惊,旋即循声望去。
只见山路前方不远处的林子里飞快的蹿出几十个身影,这些身影或高或矮,单看形状他们不像是大人,至少不全是成年人,几个飞跃,他们便赶到近前。
“拜见圣人,某积微学院骊山分院院长崔令文,率领一百零二名学生、二十三名护卫前来救驾…”
领头的那人恭敬的行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