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在即,孙策的事务一下子多了起来。有太多的事要安排,太多的人要见,正常下班就成了奢望。吴太后心疼他,朝晚的请安让他免了,有时间了去坐坐即行。
孙策应了,但真是没时间去坐坐,一连几日,连面都没见着。孙权本想当着吴太后的面与孙策谈,也好借着母亲的面子,等了数日,也没见孙策前来,按捺不住,担心孙策是故意等他去请罪,便与吴太后说了一声,下了山,来到大营。
当值的是孙瑜,见孙权来了,非常热情,将他引到中军一旁的大帐,让他等着,省受日晒之苦。孙策正在接待几个旧部,可能要谈一会儿。孙权应了,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觉得站在帐外的两个随从有些眼熟,仔细一想,便问孙瑜道:“来的是丹阳都尉郭暾吗?”
孙瑜很意外。“你认识郭将军?”
孙权点点头。“当年我和叔弼一起在中军见习的时候,他还是大王的亲卫将,后来他任丹阳都尉,驻在故鄣,我回富春时,还绕道拜访过他。怎么,他要随军出征?”
“这个我可不清楚。”孙瑜摇摇头。“大王最近召见了好几个旧部,除了郭将军外,还有林将军、董将军,对了,连北斗枫都召回来了。”
孙权更加惊讶。“残废北斗枫?”
“嘘——”孙瑜连忙示意孙权声音小点。“林将军也在呢,他与北斗枫交好,最忌讳别人说北斗枫是个残废。”他向外看了一眼,又道:“说来也是,这北斗枫也是可惜了。若不是残了,岂止是个教头,至少是个将军。”
孙权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孙策的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内,孙策与林风、郭暾谈笑风生。林风还好,就在吴县,经常能看到孙策,郭暾自从转到周瑜帐下,在周瑜出征益州期间留镇荆南,协助诸葛亮,有好几年没见着孙策了。这次奉召前来,又碰到老朋友林风,尤其兴奋。
“静极思动了吧?”孙策笑道。
郭暾笑道:“闲了几年,骨头都锈了,如果有机会跟着大王出征,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怕能力有限,当不得大用了。如今大王身边可是人才济济,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觉得也是。”孙策瞅瞅郭暾的肚子。“这几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养得这么肥?”
郭暾立刻叫起屈来。“大王,你这可就冤枉臣了。有诸葛亮在荆南,谁敢贪墨?也不知道他那脑子是怎么长的,一年上千万的军费,讹了千余钱,他都查得清清楚楚,将臣叫过去,云里雾里的讲了半天道理,却又不说什么事,只说大王是怎么教他们做事的,又怎么警告他们,做事一定谨慎,不能落人话柄,说得臣都快睡着了,最后才告诉臣账目有点问题,需要重新核对一下。臣当时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就为了千余钱,让臣来回赶了一千多里啊。这要是上了万,岂不得将臣流放天竺?”
孙策忍着笑。“你还知道天竺?”
“知道,如今荆州但凡有点头面的,谁不知道天竺,都说周督打益州只是开胃小菜,正餐是天竺呢。”郭暾耸了耸肩。“这样也好,臣征兵的时候省了不少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想发财的。”
孙策点点头。诸葛亮在荆南四郡的事,他还是清楚的。郭暾是他的旧部,资格老,周瑜出征后,他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掌握着荆南的主力,多少有些骄横。诸葛亮面对他,不讲究点方法是不行的。郭暾被诸葛亮整过后,曾写信来发牢骚,他没有回复,郭暾这才老实了。现在当面告状,也是图个嘴快活。
诸葛亮本人极其自律,无隙可击。这一点就连杜畿都自愧不如。在周瑜出征几年内,荆南能如此安静,和诸葛亮的自律有很大的关系。若非如此,告他的人岂止郭暾一个。
“带你上阵没问题,只是你这肚子…”
郭暾连忙说道:“大王,只要你能带臣上阵,最多一个月,臣这肚子就没了,保证开战的时候,臣不比亲卫营的任何一个差。”
孙策点点头。“行,给你一个机会。”又对林风说道:“你呢,有没有兴趣出战?”
林风早就心痒了,只是不肯向郭暾一样露骨。他在吴县,经常与士人打交道,多了几分儒雅之气。郭暾在荆南,遇到的大多是蛮子,不狠镇不住人。
“能随大王出征,是臣数年来梦寐以求的事。”
“那好,你们各挑两千精锐,随我到冀州走一遭。”
“喏。”林风、郭暾大喜,躬身领命。
两人又说了几句,一起出帐。林风建议去找北斗枫喝酒,顺便请教如何迅速恢复战力,帮郭暾减减肥。北斗枫在南阳讲武堂的时候和本草堂的胡医有来往,学了一些西域的健生方法,后来又向华佗学了五禽戏,对身体调养这方面有研究。
见林风、郭暾并肩走了,孙瑜连忙入帐向孙策请示,孙权来了,是不是让他进帐。孙策想了想。“仲异,仲谋来了之后,情绪如何,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孙瑜摇摇头。“没说什么。他看起来比刚回来的时候平静多了,应该是想通了吧。”想了想,又道:“他认出了郭将军的亲卫。”
孙策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孙瑜应了,转身出帐。孙策不经意的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郭暾任丹阳都尉的时候,孙权没少麻烦他,孙权每次去,郭暾都很客气,馈赠丰厚,孙权今天见到他,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也不知是有所忌讳,还是另有想法。当然,也可能是自己要求过严,过于敏感。
过了一会儿,孙权进来了,躬身施礼。“王兄。”
孙策摆摆手,示意孙瑜守住帐门,暂时不要让其他人进来。孙瑜会意,退了出去,又让执戟卫士们站得远一些。见此情景,孙权有些不安。孙策打量了他片刻,指了指一旁的案几。
“坐。”
“谢王兄。”
孙策十指交叉,伏在案上,打量着孙权。孙权窘迫,如坐针毡,总觉得孙策像一头猛虎,正欲择人而噬,想抬起头和孙策对视,又没这样的勇气,只好强作镇静地坐着,等孙策发问。片刻功夫,背上就被汗浸湿了。过了好一会儿,当孙权几乎崩溃的时候,孙策重新坐直了身体。
“仲谋,你去交州几年了?”
“五年有余。”
“有什么收获?”
“任事不易,知易行难。”
“嗯,具体说说。”
孙权僵了一会,眼神游移。孙策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交州的事,他一直不太清楚,孙坚究竟是怎么中伏的,军报里也说得很含糊,似乎有所隐瞒,他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肯如实汇报,在孙坚重伤不醒的情况下,别人应该没这胆量,孙权这个当事人的嫌疑最大。
如今孙权回来了,他当然要问个清楚。
见孙权迟迟不开口,孙策心情越发不好,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以至于孙权有顾虑,不敢开口。他吁了一口气,忍了又忍。“看来你还没想好,那就再想想吧,反正有的是时间。先说别的事,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孙权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孙策。
“嗯,你是打算继续统兵,还是从政,又或者想干点别的?”
“我…还能统兵?”
“当然可以。你刚才也遇到仲异了,应该知道有多少孙家子弟在营里,吴家、徐家也不少。他们能,你自然也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从军,你只能和他们一样,一步步来,从侍从做起。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要看你自己的能力。”
孙权刚刚亮起来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若是从政呢?”
“县长起步,以后能有什么成就,也看你自己。”
孙权眼珠转了转,舔了舔嘴唇。“王兄,这次去交州,我犯了不少错,不仅连累了阿翁,还让王兄蒙羞,每一思及,惭愧欲死。本无面目再见王兄,却不忍阿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想背负这耻辱一辈子,臣弟…臣弟想效孟明视故事,戴罪立功。”
“嗯,知耻近乎勇,能这样想,也未尝不可。”
“蒙王兄不弃,愿意收留臣弟于帐侧,早晚得以请益,感激不尽。可臣弟是有罪之人,不配如此优待,愿荷戟执戈,为一卒伍,进为先登,退为后拒,以血雪耻。”
孙策眉心微蹙。孙权痴心不改,还想冲锋陷阵,甚至连侍从都不肯做,要统兵临阵。做卒伍当然是客套话,以退为进的小伎俩罢了。做普通一卒可没那么容易,也许等不到他积功升迁就阵亡了。他死了无所谓,他的名声就难听了,别人不会知道内情,还以为是他逼着亲弟弟送死呢。
“你和阿母说过吗?”
孙权抬起头,直视孙策。“还没有。若是王兄肯允,我想阿母也不会反对的。”
孙策暗自冷笑。孙权要他先答应,再去请示阿母。他真要答应了,到了阿母面前,就成了他的要求了。不过这样的小聪明没什么意义。他轻叩案几,沉吟良久。
“你征战多年,多少有些经验,做普通士卒太可惜了。这样吧,你先去中军,按照新兵入伍的程序应募,看看你能做什么,然后我们一起和阿母商量,如何?”
孙权眉梢轻挑,露出一丝得意。“就依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