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来投,就要被人当刀使,这点觉悟钟繇还是有的,只是没想到孙策这么不客气,直接扔给他这么艰巨的一个任务。
几十篇碑文墓志不算什么,问题是这些墓主的身份太敏感了。袁隗、袁基等人被王允杀掉,之前是赖在董卓头上,这几年已经被揭露出来,这笔账要算在袁绍、王允的头上。袁绍、王允都已经死了,账要他们的儿子和同党来还,为袁隗、袁基写墓碑就是要向他们开战。
袁隗、袁基的遗骸不是早就运回来了么,还没下葬?怕是这个任务棘手,没人愿意接吧?没资格出手孙策看不上,孙策看得上的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哪个不爱惜自己的羽毛。想想也是,袁基也就罢了,袁隗可不是什么好鸟,董卓废立时他是助纣为虐的帮手,就是从他解下少帝玺绶,将少帝扶下御座,大义有亏。为他写墓碑,着实有损名声。
钟繇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面对上前致谢的袁权姊妹,他还得挤出一副欣然从命的笑脸。
郭嘉看在眼里,忍着笑,瞅了一眼钟夫人。钟夫人也哭笑不得,只能在心里对钟繇表示同情。她其实很清楚,袁权、袁衡姊妹对袁隗没什么感情可言,这不过是孙策用来恶心对手的伎俩罢了,否则蔡邕岂能推得掉,钟繇撞上了就只能认倒霉,谁叫他连一点讲条件的资格都没有呢。
钟夫人设座,袁衡坐在上首,袁权相陪,静静地听孙策与钟繇闲聊。孙策谈不上什么经学,但他在书法上的见识却连钟繇也甘拜下风。郭嘉等人都很意外,他们知道孙策的书法好,却不知道孙策在书道上的境界也这么高,说得头头是道,自有大家风范,什么屋漏痕、折钗股、锥画沙之类的比喻信手拈来,贴切而自然,形象之极。
钟夫人忍不住问道:“不意大王书道竟有如此境界,妾身斗胆,敢问大王师从何人?”
孙策笑笑。“我哪有什么老师,自学成才。”说完就忍不住笑了。
钟夫人倒也不虞有他。她和袁权是闺中好友,清楚孙策的学问底子,的确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书道先生。在他认识的人里面,蔡邕、张纮、张昭都是书法大家,但他们似乎也没有这样的境界,至少她没听蔡琰提及过一点一毫。
“大王生而知之,非我等俗人可以揣度。”
“岂敢。其实也简单,以天地为师,道法自然,再勤学苦练,心手相应,自然也就成了。”孙策一点也不谦虚,自信从容。如果说别的还有开挂的嫌疑,书法却是他真正下苦功练出来的,十余年如一日的临池不辍,心摩手追,再加上大量阅读的书论,也让他面对钟繇这位划时代的书法大家也毋须怯场。
钟繇说道:“以圣人为师,不如以天地为师,这便是大王的过人之处。圣人天赋聪明,无所不知,却难免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纵有六经也不能尽圣人之教,再加上后人穿凿,歧义百出,以讹传讹,自然失真。以天地为师则不然,天长地久,亘古不变,只要用心,终能有所得,伏羲观天地而治八卦,大王观天地而得书道,道理是一样的。”
孙策抚掌而笑,心中欣慰。他们说的是书道,其实是思维方法。打破这个时代读书人对圣人的崇拜,引导他们将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天地,正是他孜孜以求的远大目标。只有如此,才能产生真正的科学思维,否则就算他拿出一套百科全书也改变不了什么,用不了几代人,百科全书就会成为经典,成为不可逾越的藩篱,而不是引导他们前进的起点。
科学是要不断否定自我的,画地为牢不是真正的科学。他一直在灌输这样的观念,但效果并不怎么理想,读书人大多都有些自以为是,固执己见。原本以为年轻人容易接受些,没想到钟繇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也有这样的觉悟,比很多年轻的汝颍士人还要灵活。
希望他是真的领悟,而不是投其所好的奉迎之辞。
丰盛的酒宴之后,孙策告辞。郭嘉将孙策送到门外,看着孙策左手牵着袁衡,右手牵着袁权,慢慢地走回衙城,转身回到后院书房。
钟夫人上了茶,又斥退奴婢,亲自在钟繇面前侍候。
钟繇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面容虽然有些疲惫,却松驰了许多,多了几分亢奋,情绪很高。听到郭嘉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瞥了郭嘉一眼,笑了。
“奉孝,离开邺城这一步,你走得比文若精妙。这是你的幸运,也是文若的不幸。”
郭嘉得意地笑笑。钟夫人扯了扯他,嗔道:“兄长你就别夸他了,他如果有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他这几年虽说走得不错,可是能力有限,这汝颍领袖的大旗他可举不起来,有待兄长。”
钟繇抬起手,示意钟夫人不要说话。他盯着郭嘉。“奉孝,你是吴王的心腹,你说说,吴王现在最大的麻烦是什么?”
郭嘉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兄长言重了,吴王的确面临着一些困难,却说不上麻烦。”
“哦?”
“兄长担心的是王道迂缓,不及霸道容易见效吧?”
钟繇抚着胡须,微微颌首。“君子斗不过小人,这很无奈,却是事实…”
“那是因为君子不务实,不够强。”郭嘉不客气地打断了钟繇。“兄长初至,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今天与吴王会晤却能谈得投契,堪称圆满,是一个好的开始。你不要急,趁着这段时间走走看看,想必会有更多的感悟。”
钟繇目光微闪,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和孙策谈得这么投机,孙策会很快授职的。郭嘉最擅察颜观色,清楚钟繇心情,接着说道:“兄长从冯翊来,可曾听说弘农的战事?”
“刚听小妹说了一些。”钟繇顿了顿,又道:“半日而下弘农,的确惊人。”
“鲁肃刚刚被张相弹劾了。”
钟繇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郭嘉。鲁肃孤军深入,雷霆一击,几乎改变了整个战局的形势,怎么还被张纮弹劾?鲁肃、张纮都是徐州人,不存在派系之争,那是文武之争?吴国初建,内部的矛盾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为何?”
“规划不足,准备不够充分,拓展空间有限,略显被动,方案不够优化。”
钟繇很无语。鲁肃还被动?被动的分明是朝廷,哪是鲁肃啊。你们这是炫耀吗?
“兄长如果有疑问,可与武陵、汉中的战事做个比较。”
“武陵、汉中?”
“周瑜在武陵清浪滩滞留一年,黄忠在房陵围城一年,并非力有不逮,而是厚积薄发。他们也许不能真正领悟吴王的王道,但他们知道怎么做最省力,谋划得更长远。如今周瑜长驱直入,如闲庭信步,黄忠横扫钖县,西城指日可下,岂是运气?”
钟繇若有所悟。他开始也以为周瑜、黄忠滞留不前是力有不逮,后来收到他们的战报,才知道他们另有深意,就近练兵,无疑是后勤压力最小的选择。作为前线将领,立功心切是常有的事,滞留不前很容易遭到诟病,在这种情况下,周瑜、黄忠能从容部署,除了孙策实力雄厚,支撑得起,也和他们的心态有关。若非有必胜的信心,有几个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相比这下,鲁肃这次行动的确有些轻率,不够周密,虽然攻取弘农,可是他继续前进的可能却不大。一是潼关不易攻取,二是河东未定,鲁肃不可能在侧翼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全力进攻潼关。守住弘农、陕县就是最好的结果,被朝廷逼退也不是不可能。
“鲁肃半日而取弘农,被张相责以躁进,并非我军兵力不足,粮草不支,而是未能实现最优化。广而言之,若行霸道,不计代价,尽起南阳之兵,破关中何必一年?可是竭泽而渔,绝非长久之道,终有后力不继之时,是以吴王不取。我们现在走得慢一些,走得稳一些,将来才能走得更远一些。”
“走得更远是多远?”
郭嘉笑了,习惯地摇摇羽扇。钟夫人劈手夺下,扔在案上,瞋了郭嘉一眼。“好好说话,兄长面前,别摆你军师祭酒的排场。”
郭嘉讪讪地笑了一声,搓搓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尽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只要方向对,步子稳,哪怕慢一些,我们终有一天能走到前人未曾踏足之地。”
钟繇沉吟良久,眉梢轻扬,嘴角的胡须颤了颤,露出一丝浅笑。“荀文若听到你这句话,不知会怎么想。同是荀卿之学,有人学到了霸道,有人学到了王道,秦末汉初的故事仿佛又在眼前。”
郭嘉摇摇头,笑容高深莫测。“兄长如果这么想,未免狭隘了。吴王之道,一以贯之,法天地而师造化。与天地造化合者,不取而取,与天地造价不合者,不弃而弃,何必拘泥于一家之言?圣人之言尚不足畏,况乎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