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公公失声道:“裕王殿下还活着?”
话刚出口,他也觉出不妥,压低了音量:“这事儿是真是假?”
“至我离开盛邑时,逆党还在,还在刑讯之中。”
也就是说,还不知真假喽。泰公公烦躁,若非身体虚弱,实在想爬起来踱上几步,以压住心中惊惶。
可惜他还爬不起身,千岁隔着一只诡面巢蛛都能听见他呼吸变得粗重,显是心情激荡。
“对了,王上对廖太妃如何处置?”泰公公声音很紧,“廖太妃是裕王殿下的生母,又是廖丞相之女,可毕竟是…太妃。”
“禁在昭华殿,不许她踏出一步,身边奴婢全部赐死。”侍卫又道,“谋逆的几家,全部收入天牢。如今天牢人满为患。”
泰公公直到此时仍然难以置信:“廖家疯了么?怎么敢…!”
“王上要我传讯与您,廖家早就暗中策反,只是前段时间宫里潜入强人弑君未果,王上去廖太妃那里走了一趟。廖家知道王上起了疑心,这才不得不提早举事。”
泰公公吸进嘴里的都是冷气:“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说完,咳了几声。
他身体未复,情绪激荡就引发症状。
“王上动用青鸟传讯,是为了?”
侍卫的声音压得更低:“韩家与廖家是过命的交情。王上让您盯紧镇北侯,将他一举一动都报与盛邑。”
泰公公凝声道:“知道了,必不令王上失望!”
他明白,盛邑惊变,自家主子担心镇北侯带兵造反,杀回去救起廖家。韩昭在卫国声威无俩,手握重兵,麾下又是人才济济,可谓声望、人脉、兵力、人才,样样不缺!这等人物要是起兵,有多少人会附和,有多少将领不敢与之为敌?
细思极恐!
他想了想又问:”这些消息传到镇北侯耳里没有?“
”即便他现在不知,消息再有十天半月也会传到。“
泰公公唔了一声。这样的惊天之变,盛邑哗然,卫王不可能封锁消息,所以韩昭早晚都会知晓。
可是,”早“和”晚“产生的后果截然不同。
在此事上,卫王占了先机,他希望泰公公钉死在韩昭身边,监控镇北侯的一举一动。
等了好一会儿,诡面巢蛛没有再传出人声,显然泰公公挥退了侍卫。
千岁将蜘蛛收起,轻轻吁出一口气:”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他们还盘算着怎么让泰公公尽早回都呢,现在倒好,这大太监恐怕就是死也要死在韩昭身边了。
燕三郎难得苦笑一声:”廖家谋反,我们还出了一分力呢。“
”嗯?“她和小三这么超脱,跟廖家能扯上什么关系?
”你忘了?“他向来都小看了千岁的没心没肺啊,”我们助贺小鸢潜入天耀宫,她想干掉卫王未果。看来卫王把这笔账算到了廖太妃头上,埋下这次宫变的种子。“
千岁轻嗤一声:”眼下形势正好,姓廖的还能失败,真是废物啊!“
如今卫国内忧外患,褐军还纵横中部,东南前线攻打攸人的进度也不理想,国内民心浮动,正是卫王焦头烂额之时。如此良机,廖家居然没能一举竞功,千岁都替他们惋惜。
哎呀,要是他们推翻了卫王,她和小三立刻赶回盛邑,指不定能浑水里面摸摸鱼,摸出一顶嵌了苍吾石的帽子呢!
想到这里,她又气哼哼多骂一句:
”废物!“
现在,他们或许只能寄望于韩昭能够带兵返都。“既要监察镇北侯和泰公公动向,我们就不急着离开青苓城。”燕三郎走去榻边抖开被子,和衣躺下,“明儿天亮时,我们要另找地方落脚。”
这是前线,整个青苓城实行宵禁。他不冒无谓的险,天不亮前不打算外出。“再把芊芊接回来。”
白猫也是他的家人,不能弄丢。
千岁才等上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着了。
这家伙,神经真是粗比钢丝!
她摇了摇头,伸个懒腰,一头朝着燕三郎撞去。
当然,二人没有任何碰触,她化作红烟遁入了木铃铛里。
次日鸡鸣时分,燕三郎就睁开眼,整肃衣冠,然后从窗户翻了出去。
路上行人渐增,都要赶早起的营生。一列又一列兵丁依旧往来巡逻,但燕三郎已是一身布衣、又洗净头面,那就是青葱少年一枚,脸上还透着稚气,不会引起官家注意。
路边支起的蛇皮棚子卖早点,已经攒了不少客人。青苓城成功退敌,暂时免去了褐患,城里人不再惶惶终日,也愿意出来走动了。
燕三郎坐下来,望见几个食客挂着笑容聊天,说的无非就是廷军怎样勇猛,把褐军打得抱头鼠窜。那样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可见,褐军在卫国中部不得人心。
燕三郎要了大碗阳春面,四只红糖发糕。发糕每个都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按理说最上面还要顶一颗红枣。不过青苓城被围困多时,物资奇缺,这枣儿就没了,但价格不减反涨。好在吃进嘴里甜丝丝地,很是提神。
阳春面上来了,那是比人脸还大的一个海碗。光是面条怕不得有两斤重,面上掉着两枚海米,几块笋干。因为同样的问题,店家也没有材料熬不出好汤底来,只能一切从简。
燕三郎不嫌弃,大口吃面。那吃相绝不难看,可是速度快得惊人,旁人只见他十几筷子下去,面条就快没了。
这小子,真是能吃啊!
街对面走来两个兵丁,也踱进棚子里坐下,要了东西吃。
燕三郎抬头看了一眼,认出他们的服式,乃是西北过来支援青苓城的友军。旁人都对他们投去敬仰的目光。
眼看碗里的汤还余下不少,燕三郎当即召唤店家:“劳驾,再给我六根油条!”
卖早点的是个矮子,一听就把白面长条丢进锅里,手上利索得很,“六根对吧?”
油条入锅,嗞啦啦直响,飞快膨大。
“哦不。”燕三郎摇头,“我说的是四根!”
矮子直瞪眼:“到底是六根还是四根!
油锅里香气四溢,燕三郎笑了笑:“七根!”
矮子又扔了一根进去,不吱声了。
过不多时,七根油条一起摆到燕三郎面前。他挟起一根入口,热乎乎、咔嚓脆,还带着刚刚起锅的油气,香得不要不要的。
一转眼,六根油条就进了肚。
他在啃第七根时,忽觉口中有些异物。他取出来捏在手心,然后把油条继续吃尽。
吃饱喝足,燕三郎擦了擦嘴站起来,交钱就走。
行至十余丈外,他才松开拳头,掌心躺着一张字条。
松溪客栈。
这客栈远离主街,地方宽敞,最好的客房外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种几丛修竹。
此刻这院子里就有人倚桌而坐,看着少年推门进来。
燕三郎反手关门,院中立刻想起喵呜喵呜的叫唤声。他一抬头,桌上搁着个竹编的鸡笼子,里面却关着白猫。
猫儿原本蔫蔫趴在桌上,见到主人出现,当即像是打了鸡血,在笼子里一个劲儿转圈圈。
燕三郎皱眉,快步上前打开笼门。急不可耐的白猫一下蹿出笼子,直往他身上扑。
“怎么关在笼子里?”燕三郎问贺小鸢。在他这里,白猫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
因为在笼子里刮来蹭去,猫儿一身长毛纠结起球,不复先前柔顺。猫颌下的毛发染成黄色,燕三郎还捻出两根短短的鱼刺。
猫儿被他抱在怀里,立刻絮絮叨叨不停,声音艾怨,像在倾诉这一整天来受过的苦。
燕三郎心疼了。
“你这猫儿上蹿下跳。”物归原主,贺小鸢着实松了口气,“你看我这样的,像是成天闲坐在院子里逗猫晒太阳么?从昨天到现在两度转移,时间紧迫,我还非得逮着它一起走不可,最后只好关它进笼子,否则就要走丢!”
她说罢伸手,雪白的手臂上有四道红痕:”喏,晚饭前抓的,我大意了。“
燕三郎一看就知道那包准是白猫的爪印子,顿时消去了责备的心思。没有千岁附体,芊芊只是一头灵猫,绝无可能像狗那样,主人一个指令就能有一个动作。
人抓猫,哪一次不是鸡飞狗跳?
贺小鸢指了指猫咪:“吃东西还挑,给它煮了两条鱼,它不吃!”
“这附近没有海。”
”什么?“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吗,她为什么没听懂?
燕三郎明白是怎么回事,“河鱼湖鱼都腥,它不爱吃。最后你喂什么了?
“烧鸡。”这年头,淡水鱼连猫都不吃了吗?贺小鸢没好气道,“我给自己买的烧鸡,最后全进它肚子里了。你这猫也不算胖,怎会这么能吃!”
猫儿见她伸手指着自己,立刻挥爪去挠。
这和平时嬉戏主人完全不同,五只锋利的小爪子弹出来,铡刀一般,尖端还带弯钩。这要挠中了,保证是五条血凛子。
有了前一次教训,贺小鸢缩手极快,自不会被它挠坏。就见白猫躺在主人怀里,冲着她咝咝作响,尖耳朵向后方压下,全是恐吓的作态。
“怎么,有主人撑腰就厉害上了?”她不由得笑骂一句。
燕三郎抚了抚猫头,道了句“别闹”,就抱着它走出门去叫水了。
贺上鸢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这猫儿被燕三郎抱上之后,就眯着眼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乖巧可人,与在她身边判若两猫。
真是看人下菜啊。
燕三郎转身挡住她的视线,于是贺小鸢也没看见一缕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来,钻入白猫五官当中去了。
寄养白猫时,他就和贺小鸢约好再见面取猫的方式,如果这场大战很快结束,他就进城找蛇皮棚子下卖阳春面的矮子问路;如果战斗旷日持久,那就是另一种办法了。
饶是燕三郎再心细,也没料到猫和贺小鸢这么不对付。
围城太久,松溪客栈早没甚客人入住,也就没烧热水。燕三郎要店家用大木盆打进来一盆清水,他手贴桶沿将真力渡过去。
用不了多久,水面就开始有热汽蒸腾。
贺小鸢看得目瞪口呆:“等下,你是用真力给猫烧洗澡水吗?”
哪个傻子会这么干!
“嗯。”傻子毫无自觉,伸手试了试水温,果然把整只猫泡了进去,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
贺小鸢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香胰子,居然还是桂花香味儿的,然后开始给猫洗澡了。
偏那白猫半眯着眼,喉间呼噜呼噜,任他在自己脖子上搓起泡沫,竟然半点也不畏水,脸上只差大写的惬意。
真是活久见啊。
她摇了摇头,问燕三郎:“你不是来找泰公公么,事儿办成了?”
“办成了一半。”苍吾石的下落,他打听到了。可是要把石头弄到手,“说不定后头还得指望泰公公。”
贺小鸢好笑:“那个太监可不会替你办事。”
燕三郎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你呢,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
“没有。”说起这个,贺小鸢脸上的笑容不减,“镇北军给韩昭顺利解围,褐军败而南返,我的任务也就算失败了。”
既是失败,她还能笑得这样开心?白猫都睁开眼去看她。
贺小鸢也看出燕三郎眼中疑惑,轻呼出一口气:“褐军没能拿下青苓城,我自然懊恼。不过昨夜今晨,倒有好消息接踵而至。”
说到这里,故意住口不语。
燕三郎并不追问,只在猫儿脑袋上也揉起好大一团泡沫。
猫儿打了个喷嚏,于是泡沫飞扬,溅到少年衣裳。
“…”贺小鸢冷眼旁观,只觉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气场太奇特了,仿佛自行闭合成一个小天地,别人都插不进手。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猫…和人。
过了好一会儿,燕三郎才道:“交换情报,说不定我能给你第三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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