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除夕深夜,也不晓得是建炎元年还是二年,是天会五年还是天会六年,总之,雪花飘落之际,却不止一个人喝酒喝上了头。
“军中无聊,俺要渡河去瞧一瞧!”
金军的中军大帐中,双腿架到案上的金军主帅,俗称四太子金兀术的完颜宗弼忽然将手中金制酒碗整个掷到了硬邦邦的地面上。
原本热气腾腾的军帐内登时安静了下来,帐中军官、参军们面面相觑,却也皱起眉头来。
且说,以渡河而论,金兀术明显是在玩命,因为目前寿州境内的淮河河段明显是控制在宋军手里的…得益于之前仓促的坚壁清野,大量船只被集中到了南岸,北岸的渡口也普遍性被烧毁,金军根本没有多少船只在手,更无法组织大规模渡河,而那日仓促侦查失败后,这几日宋军甚至都已经开始壮起胆来在河中用渡船巡逻了。
这要是大半夜的在河里遇到了几艘宋军舟船,那四太子马术再强武艺再高也只能沉下去喂鸭子。
相较而言,某人如此大义凛然的渡河,搞得跟什么生离死别一般,唯一风险却只来自于下蔡城的不稳…因为单纯以渡河和入城而言是没风险的,下蔡城是有临淮内渡的,虽然渡口烧了,水路却也能直通城墙里面,根本不可能撞到金人。
不过很显然,金人的思路跟宋人截然不同。
“四太子是不准备攻城了?”停了一阵,一名形容粗犷的女真猛安(也就是千夫长)率先发问。
“蒲卢浑想对路了。”金兀术仰头擦着自己胡子言道。“这几日侦查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个下蔡城是一等一的要害大城,而俺们这次南下本不是来打这种仗的,只是想捉拿赵宋新官家罢了…能不碰就不碰!”
“四太子,昨日城中便有人从西面逃走,被俺们捉了,说了城中畏惧不稳的心思。”又一人开口说话,却是个容貌白净、身形矮小之人,此人唤做阿里,也是个地道的金军将军,所谓猛安(千夫长)谋克(百夫长)制度下的万夫长。“如何不能安心困城、攻城,逼迫这什么张俊降了?下蔡降了,那赵宋皇帝不就自己弃了北岸跑了吗?”
“你也说了,下蔡降了,赵宋皇帝便跑了,那俺们岂不是白费?”见到是阿里出言,兀术翻身坐起,带着酒气认真相对。“而要是先行攻城,下蔡城里面有临淮的内渡,虽然据说是烧了,但跟淮南交通总是通的,而宋国皇帝就在那什么八公山北峦驻着,那金吾什么纛高高挂着,城中一望便知…宋国皇帝在那里,说不得城中士气反而是能支撑的!”
“不管四太子怎么讲!”阿里也将手中酒碗狠狠掷到地上。“我直说了,我宁可先派签军攻城,不成的话起砲砸城,也不想因为主帅喝醉酒淹死在淮河里连累我性命!”
此言既出,帐中汉军个个惊吓,而金兀术却仰头大笑,带着其余一些金军军官也失笑了起来,只有阿里在那里兀自生气,另一位万夫长讹鲁补也有些面色不佳罢了…原来,金军治军严谨,更有一条著名的军规,乃是上级军官若战死,其直属下级军官无论缘由如何,必须斩首示众!
故此,每战只要某部军官亲自冲锋在前,其部也都会随之死战到底,绝不动摇。
而这,自然便是阿里气急败坏的真正缘故,他不怕金兀术上战场,上战场算什么?阿骨打时代,金军贵人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磨出来的?便是阿里这个名字也有来历…阿里乃是阿里喜三字改来的,而阿里喜的意思乃是女真人当年还是部落制度下,进行小规模劫掠时,最低贱副卒的名称。
换言之,人家阿里是从一个区区最低贱的阿里喜一步步爬上来的,比金兀术十几岁上阵亲手斩杀八人的战绩不知道强哪里去?
实际上,金军很多非完颜氏出身的大将,甚至包括完颜氏的大将,名字都是带有很浓厚的军事色彩的,一听便能知道其人大概的来历出身。
回到眼前,问题在于,阿里喜出身的阿里可以接受战场上的失利死亡,却无法接受因为上级喝醉酒而导致的无辜牵连。
说句难听的话,金兀术若今夜一头栽入淮河,别人倒也罢了,他却要平白交出性命陪葬的;而若是被落水被俘了,那就更可笑了,说不得全军都要就此撤退…实际上,这也是之前岳飞在太行山边上时擒获敌军主将后便能全身而退,淮河畔王德能杀光一船人的根本缘故。
“阿里将军安心。”金兀术笑完之后倒也安慰了几句。“今日除夕,对面也在张灯宴饮,如何会在此时还派船巡视江中,便是有巡视,俺带几个汉人应付过去便是…再说了,俺也不上岸,俺也不是喝多了瞎胡闹,乃是确实想在河中看看对面营寨虚实,瞅瞅宋国皇帝到底在不在?对岸士气如何?再瞧瞧淮河能否直接浮马而渡?又或是能否扎浮桥?”
言至此处,眼见着阿里喜还要说话,金兀术却是冷笑一声,直接起身出帐去了,俨然是带着酒劲准备乘夜雪渡,观察敌营…而阿里喜和对面的讹鲁补对视一眼,却都无可奈何,只能闷头喝酒吃肉。
且说,金兀术出了金军大营,也不招呼他人,直接引着三五个亲卫,骑马来到淮河北岸,寻到金军少有的几艘小船,又唤来十几个河北出身会划船的汉军,便兀自乘了一艘小船,冒雪渡河去了。
小船往西偏行些许,临到河中央的时候,在两岸灯火的映照下,还于相隔百余步的距离隐约见到了另一艘南岸汉军船只的朦胧身影,只是这艘船兀自向西北而去,俨然是冲着下蔡城的,根本没有理会故意用汉话交谈的这艘小船,而河中乏力,金兀术也懒得理会对方这种信使,双方便直接擦身而过了。
不过,此船之后,金兀术再没遇到汉军船只,他也便肆意横舟东西,举着酒壶在淮河中间仔细观察起了两岸军情。
然而,这一番观察,金兀术却越看越觉得为难…下蔡城的坚固和完备不提,这几日他早已经尽知,而下蔡城东南面隔河相对的八公山下,却也是山势险要、营寨坚固!
非只如此,此时仔细看来,这八公山不过是一整座山脉(硖石山)的一部分,或者说是独立延展,而此山(硖石山)遮断淮河南北,地势险要,北立下蔡,南支寿春,又有南北淝水在山下汇于淮水,地形着实复杂。而只说八公山,此山之所以闻名天下,正是因为它居于这番复杂地形的要道之间,若想要从此处渡河,两条正经宽阔道路却都在八公山的左右遮蔽之下,而宋军却早早在此筑垒!
且说,金兀术乃是阿骨打四子,今年不过二十五六,所以从一方面来说,他以中下级军官的身份几乎全程参与了大部分金国崛起的主要战争,身上有着女真职业军人特有的粗犷、野蛮、残暴和狡猾;可从另一面来说,金国已经建立了十三年,作为一个年龄适当的皇子,他也很早便接触到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文化,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文化教育,并在南征北战中开阔了眼界…
而今日他冒雪来河中,一面固然是因为身为主帅,要为眼下局面破局寻到出路,所以要履行军事统帅的职责,亲自来当面窥探虚实,恰如他父亲都快病死了还要往居庸关前线巡查一般;另一面,却也有内心深处心思复杂,既看不起那些女真老将的粗俗,又看不起辽宋降人的做作,所以想逃避一番的意思。
大雪纷飞,金兀术一叶扁舟入淮,望山望河望天兴叹,先时还在认真看那些军事部署,但看到最后,随着半壶酒下肚,他竟然隐隐忘了自己此番真正目的,反而立在河中有些痴了。
PS:万分感谢人间烟火语大佬和混沌七日的上盟,我让小九磕头补上,这新书期就27萌了…照理说该兴奋,但不知道为啥,反而有些战战兢兢之意。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