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仰头死死的盯着他看。
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很凶。
八喵落地转身用后爪使劲刨地。
顿时尘土飞扬,有一道泥土洒向马赛克的脸。
马赛克赶紧闭上眼皮伸手搓眼睛:“谁、是谁往我脸上撒土?”
王七麟推开他说道:“带这些虎魄离开,本官曾经诛杀过白虎之魄,这里的虎魄仅仅是寻常老虎所属,不值一提,本官不想恃强凌弱。”
马赛克压抑着怒气说道:“汉人,你这是得罪我黎贪寨!”
王七麟问道:“你黎贪寨想要得罪朝廷吗?本官把话扔在这里,你可以回去说给你们峒主听,至于你们信不信就是自己的事!”
“记住,莫要招惹我朝廷,否则用不着朝廷出兵,本官手下悍卒便能将他们山寨屠杀到鸡犬不留!”
他这番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压抑的煞气让人不寒而栗。
倒不是他冷酷蛮横,而是进山之前他查过了,山里人不喜欢讲道理,更不学什么儒家的礼义廉耻,他们喜欢用拳头说话。
所以在山里要解决问题,最好的手段就是以暴制暴!
马赛克闷哼一声,转身打了个呼哨带白毛黑纹猛虎离开。
最大最强壮的一只猛虎彪悍,竟然不想离开,以深沉狰狞的目光刺他。
见此王七麟便笑了。
他喝道:“阿八,教训它!”
猛虎立马炸毛用前爪拍地,它伏下上半身目光炯炯的盯着王七麟,做好了战斗准备。
白底黑纹的虎尾如同一条铁鞭,在空气中使劲一抽竟然有爆鸣声。
然后它菊花刺挠了一下。
大菊为重,它赶紧下意识的往后看。
依稀之间,它看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黑猫,这猫人立在后冲它捧着前爪做了个抱拳行礼的姿势:
前辈宁好,晚辈盯裆猫拜见!
它尾巴一挑两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球飞了起来,接着它腾身而起一爪抓住一个黑毛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了它裆下。
裆鸡立断!
猛虎跟娘炮一样猛的夹紧了双腿,它的脑袋使劲冲向天空,大嘴张开、眼睛瞪大发出一声哀嚎:“啊呜儿!”
蛋碎之后,虎啸声都变得妩媚起来。
八喵干脆利索的落地,然后它上半身伏下,摇着尾巴、舔着嘴唇迈着交叉步往回走。
比老虎还虎。
马赛克飞掠过来叫道:“该死!你们干什么了?”
八喵太黑个头太小,老虎身躯挡住了它的踪影,这人刚才没有看到它动手。
虎魄并不会说话,这会只知道夹着后腿嗷嗷的叫。
一个军汉不忍的说道:“这地方被弄了是真的疼,我这个、咳咳就是我有一个焦大哥有一次被人用枪杆扫了一下,当场眼前一黑差点晕了。”
听到这话王七麟肃然起敬:“那军爷你后面肯定变得悍不畏死!”
这军汉愣愣的冲他点头行礼,说道:“官爷所说没错,焦大哥清醒过来后那真是暴怒,见鬼杀鬼,一战斩首十二颗,砍得交趾蛮人魂飞魄散。”
王七麟说道:“这可以预料,因为一睾人胆大。”
军汉们没有文化,哪能听懂这话的内涵?
不过他们知道王七麟是友军,以为他在夸赞自己一方,说话那军汉便抱拳说道:“官爷谬赞了。”
他们这里轻松自如的聊着,马赛克这边大怒,可他不敢动手,只能狠狠的盯着王七麟叫道:“我记住你了!”
八喵扭头看他又睁大了眼睛,立马再度尥蹶子蹬达灰土飞向马赛克。
马赛克赶紧挥手荡开飞来的泥土,拖起庞大的老虎快步钻进深林中。
哀婉的虎啸声一直响了很久…
周参军抱拳笑道:“老朽桓王麾下碧血军经略参军周一恒,多谢大人仗义援手,傍晚之时,我等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拒大人于门外,实在是惭愧、惭愧。”
王七麟说道:“诸位有要务在身,而我们又是萍水相逢,诸位有所戒备也是正常。”
周参军苦笑道:“萍水相逢,却是三生有幸啊。”
“咱们不要客气了,”王七麟伸手道,“诸位兵爷是不是还要着急赶路?若要赶路的话,那就别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上了,诸位请。”
周参军道:“大人体谅,老朽再谢,今夜若非大人出手,以雷霆手段震慑住这些九黎人,恐怕我等会遭遇大麻烦,老朽再度道谢。”
王七麟笑道:“路不平有人踩,尔等乃是为国尽忠的精兵良将,本地人竟敢阻拦你们,真是胆大妄为。好在本官历经朝堂摔打,如今脾气和善,否则依本官早些年性子,早先斩那九黎人来展示圣上天威了。”
他再度展臂示意,并陪同他们一起走夜路。
周一恒客气的说夜色深沉就不打扰王大人了,请大人回去歇息。
王七麟说道:“我刚才所作所为恐怕已经激怒九黎人,他们若要回来复仇,必然会点上更多人手,到时候诸位兵爷遇上的麻烦恐怕更大,所以不如让我送行一路?”
周一恒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王七麟坦诚的说道:“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
周一恒急声道:“怎么会不方便?老朽只是怕耽误大人夜间休息。”
他们再度上路,这次有压力在身上,他们速度更快。
不知道是军汉们耐力竟然还是怎么回事,后面路上他们一直走竟然没有歇息。
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夜,快要黎明的时候一座吊脚楼山寨出现在一片芭蕉树林后。
羊五弟见此大喜,笑道:“到了到了,到我们雨露寨了。我们雨露寨里芭蕉最多,每到清晨芭蕉叶上有露珠,我们便是收集露珠来酿酒的。”
周一恒微笑道:“好啊,焦大冲你带担队的弟兄守在村外,抬队的弟兄跟老朽进村。”
他往后挥了挥手,四个矮壮结实的军汉抬起木箱沉默的跟在后面。
此时天色未亮,但寨子里许多人已经早起带着竹筒来收集露水了。
这营生多是靠妇女和老人,羊五弟跑进村口踩在青石小路上后欣喜的挥臂叫道:“二太爷,我回来啦,阿徐娘家的老五回来啦。”
听到这话,周一恒向老先生拱手行礼说道:“二太爷,给您见礼。”
老人惊奇的看向他们,用含糊的嗓音说道:“啊?是五弟回来了?这些都是什么人?”
羊五弟笑道:“都是我在军中的战友和官长。”
他又喊其他人,每当他喊一个称呼周一恒便会跟着喊一声。
羊五弟带路,他们快步走向一座破败颓废的吊脚楼。
寨里人估计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挑着担子、扛着木箱进入自家寨子的情景,便一起追着来看热闹。
羊五弟乳燕归巢般飞奔进屋,叫道:“娘,五儿回来了,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有两张床,外面床上睡着个年轻的姑娘,里面床上睡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应当早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她摸索着坐了起来正将脸侧向窗户往外听,羊五弟进门一声喊,她顿时老泪纵横:
“五儿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真回来了?”
外面床上的姑娘闻声而起,搓着眼睛关心的问道:“阿嬷,怎么了?你怎么坐起来了?你怎么还能坐起来?啊,不好!”
咯吱咯吱声中,周参军踩着竹梯上了楼,他对姑娘摆手说道:“姑娘,请息声。”
姑娘看看双手虚搂、嚎啕大哭的老妇人又吃惊的看向周参军和王七麟,问道:“你们、你们什么人?你们哪里人?”
王七麟对她招招手说道:“我们不是坏人,姑娘你先出来吧,别在里面了。”
姑娘惊慌迟疑的看向他们,周参军沉重的说道:“我们是羊家五兄弟的军中战友,我们,来送他们回家与老母团聚。”
“他们人呢?”姑娘瞪大眼睛问道。
周参军苦笑道:“请姑娘出来见他们。”
挑着担子的军汉们待在村外,只有抬着木箱的军汉进来。
军汉们默默的将军旗收起来,下面是一口木箱。
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叠叠衣裳鞋子等生活用品和诸多纸钱纸人纸马等祭祀用品。
周参军拧腰转身步罡踏斗掠过收起军旗后挺立的军汉,他的手掌掠过,这些人脸上的面罩落下,露出四张惨白相像的面容。
有一张脸上的右眼插着一支断箭,还有一张脸是有一条老大的豁口。
他收起面罩后划破食指以指尖血在上面画符,符文闪亮一下,一个军汉身上走出来个淡薄模糊的黑影穿过带有符文的面罩,随即消失。
四个符文,四个黑影消失。
只有四具尸身愣愣的站在原地。
姑娘见此双膝一软倒在地上:“大兄、二兄、三兄、四兄,他们、他们怎么了?”
周参军沉痛的低下头说道:“殁而不朽,遗芳余烈!”
姑娘茫然的看着他,她听不懂这两句话,但却明白四个人是怎么回事。
她往前挪了两步抓住周参军的衣襟仰头期盼的看他,问道:“我家幺兄呢?羊五弟呢?他他他是不是没事?他是不是还活着?”
周参军凄然一笑。
姑娘冰雪聪明,顿时泪水盈眶。
跟随而来的百姓中有老太爷说道:“纯丫头说什么傻话,阿徐娘家的小五当然还活着,我刚才还看见他来着。”
姑娘瞪大眼睛满怀期望的看向他,她正要急切的询问,却听见其他乡亲说道:
“二太爷老眼昏花啦,咱们一直在一起,你怎么看见过小五?”
“小五在哪里?他没有回来嘛,肯定还在投身的行伍里头。”
“你们胡说什么?刚才小五第一个进村的,他还喊我来着…”二太爷愤怒的喝道。
听到这话百姓们顿时不说话了。
将死之人阳气稀薄而虚弱,能看见逝者魂灵。
二太爷随即也想到了这点,他话没有说完便呆滞下来,然后看向周参军。
周参军低声道:“羊家一门五壮士…”
“不,不可能的!”姑娘使劲擦着眼泪用尖叫声打断他的话,“幺兄说过去军中赚军功来娶我!”
“他没事,他不会有事的,就就,两天之前,就是两天前,三天前,我还收到了他的信,他说马上就要回来,回来就能娶我!”
王七麟想起曾经在《唐诗全解》中看到的一首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莫不如是。
他见到这一伙人的第一面就看出羊五弟是个阴魂,他已经死了,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死掉的事,表现与正常人无异。
至于队伍中这些人都是死人,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谢蛤蟆就看出来了。
谢蛤蟆当时便告诉他说,周一恒是一个赶尸匠,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赶尸匠,能借魂入尸:
借正常人的一魂送入尸首,这样的尸首能表现的与常人相近,还有意识,还会说话。
这是赶尸中相当高的境界。
现在存在外面那些挑担的军汉就跟羊家四个兄弟一样,全是尸首。
这些尸首中应当有碧血军中悍卒们的一个魂,悍卒们忠肝义胆、血气旺盛,魂魄凝聚力极强,很适合被赶尸匠人们抽出来借给尸首暂用。
显然,周一恒每送一名烈士的尸身返回故乡就会抽出附着其中的一个魂,再以道法送他回到主人身上。
刚才那马赛克所驱使的猛虎是虎魄,是在猛虎活着时候做法将之魂魄抽出凝练而成。
虎魄至刚至猛,可以用来阻挡阴邪鬼祟,叫声对阴鬼有极大的震慑力,羊五弟听到后便会下意识的恐惧。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简称血脉压制。
山里妖魔鬼怪多,它们应当是黎贪寨中法师炼制出来专门保护乡间百姓的。
所以刚才王七麟没有为难马赛克,只是吓唬他几句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姑娘哭的失魂落魄,上气难接下气,吓得一个妇女赶紧来给她顺气。
周一恒强忍悲情,落寞的说道:“实在对不住,姑娘,老朽未能将羊五弟安然送回。不过他并没有去阴司轮回,他还能看见你,老朽可以带你去与他告个别。”
王七麟听到这里心里一动。
他摆摆手说道:“先等一下,姑娘你莫要急着伤心,周老哥也不必着急处理羊家兄弟的后事,能不能先跟我说一说这个羊五弟,他是怎么回事?”
周一恒说道:“朝廷边疆一直吃紧,西南边陲蛮族众多,战力惊人。偏偏那里气候与咱们中原不一样,多有瘴气、多有蛊毒,咱们中原士兵去了不服水土,难当大任。”
“后来桓王在荆蜀黔滇等地的山林村寨中广征兵员,许以军功和高饷银,征兆习惯了山地上生活的青壮年去西南边陲为军,这才打造出一支支山林精兵,守卫住朝廷西南。”
“大人若是对这些地方了解就会知道,当地百姓生活极为贫困,吃饱饭都是奢望,更别说能攒下钱做点什么。所以桓王在这些地方征兵,百姓很是配合,因为桓王都是预付饷银,兵丁们没有后顾之忧,自己去当兵,全家能过上好日子。”
“羊家兄弟去了五个!”
王七麟问道:“他们家怎么去了这么多?很缺钱么?”
周一恒失神的看了眼吊脚楼,说道:“缺钱,但没有很缺钱,羊家老夫人乃是大义女子,她得知朝廷在山林中征兵去戍卫边疆,便号令五个儿子去精忠报国。”
二太爷颤抖着羊胡子哆嗦着说道:“阿徐娘家里就是从西南边陲搬来的,西南蛮夷终年抢掠我天朝百姓,他们家饱受其苦,所以桓王要来征兵戍守西南边陲,她得知消息后说这是老天爷让她家孩子去保卫家乡。”
周一恒点点头说道:“但这件事她并没有广而告之,或许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此事,征兵官却不知道,因为当时这五个兄弟是从五个人家中被带走的。”
二太爷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道:“是,阿徐娘有大义,除了老大的饷银她自己留下做生活开支,其他四个娃子的饷银被她给了那四家人,那是我们寨子里最贫苦的四家人,全靠他们饷银才养活下去。”
周一恒继续说道:“羊家五兄弟身强力壮、骁勇善战,在军中虽然不能说是屡立奇功,却也是一等一的精兵悍卒。”
“上个月,朝廷策划多日的一场大战爆发,这便是采石关之战,大人可曾听说过这场边疆血战?”
王七麟摇头,道:“我孤陋寡闻了。”
周一恒苦笑道:“大人自谦了,采石关之战对我西南边陲来说确实是一场重要的血战,但对国家其他地方的百姓和官吏来说却是没什么名气。”
“这场战役极为惨烈,采石关是交趾国的第一强关,桓王谋划两年、朝廷上下精心布置几个月才展开了这一战。”
“此战历经三天三夜,碧血军两万八千勇士战死两万,仅余不足三成,更有其他行伍投入健卒十万,当时整个雄关都变成了血红色,这才将它拿下。”
“战后桓王亲自督点殉国猛士,有人发现了羊家兄弟名字上的联系,桓王赶紧调查此事,才得知五兄弟实际上是一家人。”
“但那时候五兄弟已经全数战死!”
“羊家老大到老四的尸首都找齐了,唯独羊五弟的尸首不见其踪,军中费尽心思没有找到他的尸首,倒是发现了他的魂灵,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与常人一样…”
“那幺兄就没死,他就是正常的!”姑娘期盼的说道。
周一恒怜悯的看了眼姑娘说道:“他不能见阳光,不能去阳气太旺的地方,不能见火。”
顿了顿,他缓缓的说道:“他不能再与阳气太旺的活人接触,握手、拥抱都不行!其实,阳气太旺的人除非有阴阳眼,否则都看不到他,刚才他已经进屋了,你便没有看见他。”
姑娘失声痛哭。
王七麟问道:“那他这是怎么回事?”
周一恒苦笑道:“老朽也不清楚,军中能人异士不少,可是却无一能解释他这情况。”
“但他总归还像是活着,桓王飞书传讯想打听他家中概况,想着怎么能处理此事,结果打听到的就是羊老夫人病重。”
“桓王悲恸,便遣老朽以异术将他们兄弟和周围其他寨子战死的英灵们带回。老朽日间歇息夜间赶路,水路车马换行,期间有惊无险,总算不辱使命。”
他说完之后,满院子无言,只有女人们难过的抽泣。
周一恒抬头看向窗户,喃喃道:“《孟子·尽心上》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所以羊五弟刚才问他这句话出自何处的时候,他转移了话题。
因为他无法告诉羊五弟,这话乃是孟子三乐中的第二乐,前面还有一个‘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的第一乐。
而这个第一乐,对羊五弟来说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