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的庭院外,稀疏的雪堆积在围墙上,风尚且凛冽,柳树的新芽却已抽出。
空猎自碎神国,以身镇海,子民也沉入大海深处,它们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同化为鱼类,再也不踏上陆地。
最后的海难已经平息,几乎所有修道者都走下了高山,经历过灾难的人们在废墟中重建着。
邵小黎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等她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二月下旬。
冬日的最后一缕风吹过大地,夹杂着寒冷与温和。
邵小黎缓缓睁开眼,鼻尖嗅到了一丝药香,那药香是来自自己的身体的。
邵小黎静躺了一会儿,待到恢复了知觉后,她用嘴咬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将它掀起了一些。目光下移,邵小黎看到了自己缠满了绷带的身体,那绷带缠得一丝不苟,很具美感,看得出缠绷带的人手法之娴熟。
邵小黎看了一眼身体,脑子里不由幻想绷带下的伤疤,一时有些头晕,又靠回了填充鹅绒的枕头上,闭上眼小憩。
门打开了,披着神袍的司命走了进来,她在邵小黎身边坐下,道:“好了,小黎,别装睡了,快醒醒吧。”
邵小黎心头一惊,她缓慢地睁开眼,看着司命的脸,心悦诚服道:“不愧是雪瓷姐姐,这都看得出来。”
司命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微愣后她挽起一绺银丝,轻柔地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还真醒了呀。”
邵小黎沉默片刻,小声问道:“难道是雪瓷姐姐是每天都来说这么一句吗?”
司命笑而不语。
邵小黎赌气地闭上眼。
司命伸出手,覆在了她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道:“好了,小黎现在可是我们的大英雄,是要被万人敬仰的。”
邵小黎睁开眼,坚定不移道:“世界是大家一起拯救的,灾难也是大家一起消灭的,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而已。”
司命微笑着看她,未说什么,只是问:“小黎的身子感觉怎么样了?”
邵小黎想了想,道:“没什么感觉哎,我会不会变成残疾…”
“那就说明伤好了。”司命打断道,她掀起了邵小黎的被子,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道:“姐姐来帮你拆绷带。”
邵小黎看着司命清艳的侧颜,牙齿厮磨着犹豫了会,终于问道:“雪瓷姐姐,这个绷带是谁帮我…”
“小龄绑的。”司命面不改色道。
邵小黎细眉一蹙,道:“我虽然昏迷了好久,但也不是傻子,小龄在幽冥古国里,根本来不及出来帮我绑绷带!你骗不过我的!”
“对呀,就是骗你的。”司命大方承认。
“你…”邵小黎有些气恼。
司命笑容不改:“既然小黎认为自己不是傻子,那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呢?”
邵小黎一愣,气势瞬间低落,她的目光山躲过司命轻挑的红唇,努了努嘴,不想说话了。
司命坐在她的床边,开始为她拆解绷带。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绷带下的肌肤是新生的,透着吹弹可破的娇嫩,看不见一丝丑陋的疤痕。
“你遮什么?这有什么好遮的,反正都看不到。”司命的声音响起。
“你睁眼说瞎话,小黎明明长大了!”邵小黎暴怒。
“是么?那让姐姐看看?”司命笑意清媚。
“不让!”邵小黎拼死抗争。
可她身子骨虚弱,哪里抵抗得了司命的进攻,很快就沦为任人摆布的境地了。
“哎,那个绷带记得用火烧掉啊…”邵小黎弱弱道。
“知道啦。”司命话语宠溺。
“哎,那我等会穿什么呀?”邵小黎的小手拉着被子,挡住身体。
司命眯起眼,道:“你的衣服早就准备好了呀?”
邵小黎喉咙微紧:“不会是嫁衣吧?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呀。”
司命道:“想得美,嫁衣我都还没穿过呢。”
屋内,两人说着话,门再次打开了。
这次来的是宁长久与司离。
大师姐二师兄他们已陆续回到了不可观,司离却选择留在了这里,等待邵小黎苏醒。
宁长久看着一旁拆解下的,泛着药香的绷带,又看向了邵小黎白皙的脸,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
“师父…师姐…”
邵小黎轻声呢喃,她说完之后,总觉得辈分似有些问题,却也来不及细想了。
邵小黎的脑海中再度翻腾起灾难到来时的场景,滔天的海啸占据了眼眸,孤独与冰冷之感攥紧心脏,直到此刻,她的耳畔依旧有着海啸来临的幻听,于是此刻的重逢显得尤为弥足珍贵了。
邵小黎裹着被子下了榻,快步跑到两人身前,一下子拥住了司离。
司离有些错愕,她原本以为她会去抱宁长久的。
双手短暂地无处安放后,司离也抱住了她。
松开怀抱时,邵小黎已是泪眼迷离了。
“小黎没事就好。”司离看着她的脸颊,道:“确认过你没事,师姐…也就该走了,这几个月师姐很开心,谢谢你。”
邵小黎抹了抹眼角,哽咽道:“我也很开心。”
司离微笑道:“以后小黎就是真正的洛神了,你成为江河共主已是可预见之事了。”
邵小黎用力点头:“我会守护好人间的。”
司离道:“我教你的武道也要勤加练习,万不可懈怠了。”
邵小黎做了个挥舞长鞭的动作,道:“放心,我已经找好了以后陪练的对手了。”
说着,小黎看了司命一眼,司命眨了眨眼,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屋子的门口,邵小黎与司离挥手告别。
邵小黎换上了她最喜欢的红裙,这套红裙是崭新的,上裳下裙,整洁的束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将青春的曲线勾勒得出挑而美好。
“师父!”
邵小黎与司命推门而出。
方才换衣裳时,宁长久独自一人在外面等待。
宁长久回过头,看着明艳动人的少女,轻轻笑了笑,他走到她的身边,下意识还想揉她柔软的发,邵小黎却轻轻拦住她的手腕,道:“小黎不是小孩子了哦。”
从年龄上讲,他们甚至是同龄人。
宁长久略带歉意道:“最艰难的时候我没能陪在身边,让小黎受苦了。”
邵小黎反倒羞赧了起来,她微微低下头,道:“没关系的呀,师父让我等你,你看,小黎等到了。”
宁长久心中虽涩,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邵小黎悄悄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司命,有些不好意思。
司命双手负后立在一侧,眯起眸子看着他们,道:“好了,我该回去修行了。小黎初醒,夫君可陪着多出去走走,好好散散心,但也不要太过松懈了,罪君虽是老熟人了,但也不要掉以轻心。”
提醒之后,司命也没等他们回应,很快地离开了庭院。
雪未融尽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宁长久看着邵小黎清美的脸,轻轻道:“以后我不会再让小黎这般以身犯险了。”
邵小黎道:“别说这个了。”
宁长久点点头,微笑着问:“那接下来小黎想去哪里?我们是回房歇息还是…”
邵小黎弯眸笑道:“我们去晒太阳吧。”
宁长久神色错愕,随后笑道:“好,我们去晒太阳。”
他们离开了剑阁,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春光明媚却夹杂着寒意,粼粼闪烁的波光里,杨柳的倒影依旧是一幅幅干枯的画卷。
宁长久与邵小黎一同踏着冬春交隔的阳光,沿着河畔向前走着。
邵小黎喜欢这种静谧的感觉,此刻风迎面吹来,耳畔海啸的幻鸣声也自然而然地淡去了,她下意识伸出手,挡了挡风,新生的肌肤雪白无瑕,每一寸都在风中轻轻地栗着,她的眼眸也随着阳光的照射一闪一闪的。
邵小黎仰起头,看着宁长久,道:“合欢宗的宗主师父单独约徒儿出来逛街,听上去好羞人呀。”
宁长久也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小徒儿不也心心念念着要吃掉师父?”
邵小黎狡辩道:“哪有,小黎向来心思单纯。”
宁长久翻起了旧账,道:“小黎前一世不就这样么?只是那时候你是先生,我是弟子。”
前世…邵小黎神色恍惚,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冷美人,抱着琴的模样娴静淡雅,一颦一笑皆仪态万方,也难怪那时候的少年羿经不住诱惑。
“小黎是水做的,还不是你污染了我。”邵小黎振振有词道:“前一世你可还给我送伞呢,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
宁长久道:“你不也收下了吗?”
邵小黎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呀?”
宁长久问:“小黎什么时候将伞还我呢?”
邵小黎道:“伞早就不见了呀,如果一定要还的话,小黎只能用自己抵债了。”
宁长久道:“小黎可比伞贵重多了。”
邵小黎唇儿轻抿,悄悄然笑了笑。
今日初醒,看到世界恢复祥和,她的心情也很是明朗,小黎甩了甩红彤彤的袖子,碰了碰宁长久的手臂,他们的袖子碰在了一起,袖中的手触了触,小黎的手是偏凉的,宁长久的手则是温热的。两人的手在轻微的触碰后牵在了一起,就像是暖阳映照河水。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心照不宣地走过街道,老夫老妻般进了一间茶馆。
滚烫的水从壶嘴泻下,冲散了茶叶,晕开翠绿的色泽。
邵小黎看着莹润剔透的茶水,道:“以后你喝水的时候,也是小黎在亲你。”
宁长久抿了口热茶,问:“为什么?”
邵小黎道:“因为我是江河之神啊。”
宁长久放下茶盏,看着窗外,道:“按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太阳之神,太阳照到小黎身上,那岂不是说…”
邵小黎顺着他的话语想了下去,旋即俏脸微红,轻声责备道:“师父真坏啊。”
小黎饮着茶,精神更清醒了一些。
这是剑阁附近的小城,因为靠近剑阁,所以并未被灾难明显波及,此刻更是恢复了繁华.
两人出了茶馆,回到了街道上,邵小黎看着两侧还未抽芽的花树,略显遗憾道:“可惜花还没开,要不然这条街应会很美。”
宁长久望了过去,悠悠道:“总会开的。”
邵小黎拢了拢自己乌黑的秀发,做了一个别簪似的动作,道:“可我想要一枝山桃花啊。”
宁长久想起了前世的记忆,道:“我有些记不清符中取物的要诀了。”
邵小黎蹙眉:“这都能忘记的么?”
宁长久道:“因为以前学的不用心啊。”
邵小黎恍然:“果然是临时学了,专门用来讨好洛神的法术!居心不轨,不打自招!”
“也没有。”宁长久揉了揉她的发,道:“符中取物本就不是简单的法术,它利用的是文字与万物与生俱来的神性感应,是需要复杂的道诀和寂静的心境的。而这一法术,用途却算不上广,譬如你在符上写一个‘剑’字,虽能变出一柄剑,但这柄剑未必有真正的宝剑那般强大,对于修道者而言更是鸡肋。”
宁长久说到这里,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桩往事,道:“不过当初倒是有人利用此技自杀,譬如把特定的符夹在图卷里,图卷完整展开的时候,便能达到图穷匕见的效果。”
邵小黎轻轻哦了一声,道:“学到了。”
宁长久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警惕道:“小黎想做什么?”
邵小黎坏坏地笑了笑,道:“总之,你解释了这么多,就是不愿意送给我花!”
宁长久抵不过少女的眼神,终于答应了下来,他们一同购置了符纸纸笔,在河边的一个石桌上坐下,宁长久摊开了纸,回忆着道诀,开始尝试性画符。
宁长久一脸画了十多张,其中有花、剑、伞、簪、珠玉等物,可皆以失败告终。
邵小黎幸灾乐祸道:“这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吗?怎么连一个简单的符中取物术都不会呀。”
宁长久看着满桌子的废纸,喃喃道:“我明明没有记错啊。”
邵小黎来到他的身后,捏了捏他的脸,道:“师父不用死撑着面子啦。”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想起来了,这次肯定能成功。”
邵小黎来了些兴致,她凑近了,认认真真地盯着符纸。
宁长久蘸墨挥毫,在最后一张符纸上写下了‘邵小黎’三字,随后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符纸夹在指中,在邵小黎面前晃了晃,火焰瞬间将纸舔舐干净,只剩下邵小黎略显呆滞的脸。
“你看,成功了。”宁长久颇有自信道。
邵小黎回过了神,一拳挥了上去,气呼呼道:“你骗傻子呢!”
宁长久讨饶道:“好了,以后再变给你看。”
“以后?”邵小黎心想这准又是一张大饼,“以后要到什么时候呀?”
“以后…就是以后啊,放心,我会信守承诺的。”
宁长久平静地望着天空,白云悠悠淌过眼底,他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谁也无法察觉的凛冽之色。
邵小黎并未察觉那一刹那的异样,她看着下方河水中长出的云,问:“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呀?”
宁长久道:“二月二十七日了。”
邵小黎揉了揉脸颊,不可置信道:“我竟昏迷了这么久。”
宁长久柔声道:“因为小黎太过辛苦了啊。”
邵小黎道:“那这个月还有三四天就要过去了呀。”
宁长久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小黎睡傻了么?这个月只有二十八天呀。”
邵小黎悚然一惊,“对啊…只有二十八天。”
宁长久问:“小黎是不是后悔出来晒太阳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的。”
邵小黎却依旧摇头,道:“不回去,我们…去一趟洛河吧。”
洛河安静地穿过中土与北国的交界,流水依旧川流不息,却温顺如冬眠的野兽,不再汹涌。
北方的春日也来得更完,两岸依旧是皑皑的一片,雪下压着的,亦是去年秋季时枯黄了的杂草。
邵小黎静静地立在江边,红裙当风,照影惊鸿,前尘往事追逐着河水,翩然流向北冥。
宁长久立在她的身边,白衣在江水中宛若春雪。
某一刻,邵小黎忽然踮起脚尖,檀口微张,咬着宁长久的耳朵,道:“来找我吧。”
说着,邵小黎纵身一跃,飘飘然坠入了江水里。
江水将她吞没,转眼不复踪影。
宁长久很快明白过来,也跃了进去。
河流中是温暖的,他们亦是顶尖的修道者,不畏寒冷。
太阳大部分被河水反射了出去,水面的波纹在阳光中颤抖着,掩盖了洛河里他们的影子。
深深的海水中,邵小黎躺在松软的河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师父,我入门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学一下我宗的本门心法了?”邵小黎水灵灵的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宁长久亦淡笑着看她,道:“是为师懈怠了,今日便传授小黎第一课吧。”
洛河之中,两道身影美人鱼般抱拥在了一起,相印的唇好似幽暗河水里开出的花。
水流推着他们。
很快,红裙与白裳一同缓缓地浮上了水面,像是两朵并蒂盛开的玫瑰。
而衣裳的主人依旧躲藏在河底。
若红裙白裳是莲花的叶子,那他们便是躲在莲叶下的鱼儿了,看不清形容,唯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原本徐徐流淌的洛河竟湍急了一些,它卷起春雪,向着北冥奔流而去,流水相击的呼啸声充满了欢愉,宛若少女内心与天地的交鸣之音。
很多很多年前,她独自一人在洛河之底的红楼里等待着,分不清自己怀着的是希望还是绝望,而如今,红楼已经不复,他们跨越了悠久的岁月终于缠绵在了一起。
阳光射入了翡翠般的河水里,河流以不歇的鸣响做出了回应。
宁长久与邵小黎的身影在水中变幻着,姿态极美,时而如女子手持净瓶归于宝座,时而如野马跃过山涧,时而如夏蝉附于枝丫,时而如洛河冲击岸头…
白生生的影就这样沉溺在了浆影中。
白裳与河流亦随波逐流,打转而去。若河面是天空,它们则是飘在天空中的云朵,一朵洁白,一朵则染着霞红。
时间似是过去了许久。
晚阳如血染红了江水。
宁长久与邵小黎终于浮到了江面上,衣裳与裙恰也飘至他们身边。
他们穿着衣裳来到了岸上,灵力如火,将衣裳瞬间炙烤干燥。
邵小黎眉目极美,唇角亦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她微微卷起了衣袖,露出了白皙的手臂,同时仰头撩发,水灵清澈的眸子望着宁长久,道:“师父的课讲得真好,小黎还想听。”
宁长久道:“小黎刚刚不是自己说不想听了吗?”
邵小黎微羞低头,小声道:“现在又想了啊。”
宁长久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看你才是小狐黎吧。”
邵小黎道:“我们回那间木屋去吧,就是我与司离姐姐住的那间,它应该还在。”
宁长久却摇了摇头,道:“等会儿再回去吧。”
邵小黎问:“为什么呀?不会是你累了吧?”
宁长久道:“我怎么会累呢?”
邵小黎狐疑道:“可我听说,你在襄儿姐姐那里…”
宁长久眉头一皱,问:“谁说的?”
邵小黎连忙掩唇,用支支吾吾的语气坚定道:“我…我可不能出卖司命姐姐!”
“是雪儿啊…”宁长久笑着叹了口气,他看着邵小黎,道:“等稍后回去了,我将雪儿叫来,让小黎演示一下这些日子的修行成果吧。”
邵小黎唇角勾起,却一脸无辜道:“这样…不好吧?”
宁长久笑而不答。
邵小黎问:“那现在做什么?”
宁长久道:“我想陪小黎认真看一次日落。”
日落…邵小黎心中微颤,她目光缓缓转至前方,看着那轮渐渐没入地平线的红日,忽有种流泪的冲动。
夕阳西沉。
同日,叶婵宫终于遍览了山河。
她也遥望着红日的坠下。
他们的身边,隐隐有野草的种子钻破冻土,露出了淡黄色的尖芽来。
这一季枯荣过后,世界将露出崭新的、生生不息的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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