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的这一幕插曲并不算什么大事,那三名弟子虽和悬日峰弟子有冲突,却也只是切磋比试,并没有实际造成什么伤势。
而宁长久也只是个外门弟子,出言不逊也受到了应得的惩罚,这番画面也只是被幸灾乐祸地看在眼里,然后留下一个这外门弟子恃宠为傲的印象,这里的宠,指的便是陆嫁嫁对于宁小龄的偏爱了。
陆嫁嫁收好了戒尺,回到讲案前,闭目养神,乌青色轻纱覆着的墨色屏风下,女子青丝如云,剑裳如绸,清冷似崖石间盛开的雪莲。
宁小龄被师父生气的样子吓了一跳,头地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别过去,打量着师兄,却发现师兄不知是不是故作镇定,下颚微垂,眸光平和,好像并不生气的样子。
宁长久垂下了宽大的衣袖,衣袖间,他揉了揉自己的掌心,一点点消去痛意。
他心中默默叹气…没想到自己早上随意调侃了她两句,这么早便遭到了报复。
只是,自己当时借景抒情真情实意地夸赞她的身材样貌,旁边并无他人,陆嫁嫁身为女子,应也有爱美之心,为何如此生气?
是因为如今伤势未愈,修行举步维艰?
亦或是…
宁长久忽地眼皮一颤,心中一紧,想着难道自己当初亲自给她疗伤的事情被知道了?
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候她明明是昏死的啊…除非宁小龄叛变了自己,不过师妹也没有理由去她去说这些啊。
一住.soduo.cc
宁长久心中古怪,看了宁小龄一眼。
宁小龄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师兄,眨了眨,好似在说师兄你出丑的样子我可一点没看见啊…
早课之后,宁长久与她轻声说了几句闲话,随后起身欲走。
“等等。”陆嫁嫁忽然叫住了他。
那柄戒尺消失在了漆黑的桌案上。
正向着门外走去的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面前,一柄长而方正的木尺寂静悬浮,拦住了去路。
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心想这个外门弟子肯定是不服气,又悄悄说了什么被师尊听到了,看来这下子是要赶出内峰咯。有的则是暗暗生出羡慕,心想着竟然能让师尊亲手出…尺。
连宁长久都有些紧张,心想你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师尊还有吩咐?”宁长久问道。
陆嫁嫁看着他,缓缓道:“稍后云台剑场修习,你可以一起来听。”
“什么?”有人惊呼出声,迟疑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陆嫁嫁说了什么。
“师尊,他是外门弟子,不合规矩啊。”有人立刻反驳道。
更多人在微怔之后反应了过来,有人道:“师父,弟子们可都是在外峰修行了一年半载,资质出众,才有机会参加测试登上内峰,他不过是沾着小龄师妹的光,这难免让其他外峰弟子心中不平吧。”
“是啊,而且长久师弟资质不算出众,与我们一道修行,恐怕也只会打击到他。”
这些话都是当着宁长久的面脱口而出的,看得出那些弟子对于此事意见颇大了。
陆嫁嫁看了宁长久一眼,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宁长久知道她是想借此机会指导自己修行,心中微暖之余,却还是摇头道:“多谢师尊抬爱,我自己入峰修行,将来与外峰弟子一并通过考核,再名正言顺入内峰便是。”
宁长久嘴上虽这么说,但心中却一点没有正式加入内峰的打算。
每日陪师妹一道上早课已然枯燥,若是还要再花上两时辰去剑场修剑…
更何况迟到了还要被陆嫁嫁用戒尺打…
每多一节课便多一分被陆嫁嫁公报私仇的机会。
而且自己这修行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得过她。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也已经想通了自己修行的路,只需心无旁骛向前走便是,细枝末节,能剪则剪。
他对着陆嫁嫁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
陆嫁嫁会意,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道:“我也是临时起意,既你不愿,那便算了。”
有些人心中松了口气,有些天赋较差的弟子则有些遗憾,本以为可以来个稳稳垫底的给自己吸引一下火力,那样就可以少挨写同门的嘲笑和师尊的训斥了。
乐柔师妹心思则要玲珑一些,先前陆嫁嫁以戒尺训斥他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那戒尺明明是我们内峰弟子才有的待遇,你一个外门弟子凭什么挨师尊亲手的打?如今师尊更是直接邀请他去剑场一道修行,莫非是有要栽培他的意思?
可这宁长久也太不知好歹了,竟读不出师尊的弦外之音,难道只是想稳稳当当吃宁小龄一辈子的软饭?
这种人怎么能待在内峰?真是扰乱我们的道心,污染师尊的眼睛,一定要找机会让师尊把他赶出去!
乐柔气呼呼地想着。
宁长久走入内峰,进入书阁,严舟正眯着眼,不知是梦是醒。
宁长久取出昨日那本书册,翻开到有关先天灵形成原理推导的一页,开始阅读。
世间的书籍,对于先天灵的形成有诸多说法,有的认为那是先天遗留的道胎元婴,外形受人的生辰八字及出生时风水、属相等影响,至于为什么所有的先天灵都是呈现动物灵兽或神话凶兽的形态,则是因为,那和人与生俱来的兽性有关。
有的认为这与“物久而成精”的原理相差仿佛,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一个空间,而在具备了紫府气海这一要素之后,便有可能养出先天的精魅,而这精魅空有其形,与主人共用意识,以人为主,可以将其唤至体外在一定范围内移动,两者共为一体,谁也不能真正离开谁。
有的则认为那是邪魔洒向人间的种子,它们会在人的身体里生根发芽,结成胚胎,最后将人吞噬,共同化作邪魔降临人间的力量。
宁长久对于这些说法都不满意。
他无法想起自己前世的先天灵是什么,或许这与“不可观”三字一样,受到天然的遮蔽。
也有可能是因为在这条时间线上,自己的先天灵根本没有诞生,一个人怎么会对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存在记忆呢?
只是有时梦境之中,他时常望见一轮红日,那红日高高挂在漆黑一片的幕布上,它的中央仿佛盘踞着什么,黑影般目光便隔着红浪遥遥地凝望着他。
这个念头每每出现,都会让他的精神有微微的恍惚。
他立刻收起了思绪,目光再次落到了书页上。
这些书上虽然众说纷纭,但是关于先天灵,还是有三个公认的特性,一是没有先天意识,二是与自身神魂不可割离,三是可被污染。
第三点宁长久并没有什么怀疑,因为宁小龄的先天灵便被红尾老君的妖种污染了,但是这种污染应该也是有条件的,譬如红尾老君与宁小龄的先天灵雪狐同源。
而第二点宁长久基本已经推翻,因为他曾被师尊拔除过先天灵,而先前皇城中,若非他境界差了一些,宁小龄的先天灵便要被他亲手剥离身体了。
而第一点,也是宁长久最怀疑的一点,先天灵到底是依附人意识行动的生物,还是具有潜在的先天意识的。
这也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情,直接事关当年师尊拔除他先天灵的猜测。
只是他暂时找不到实验品来验正自己的猜想。
他又翻到了人体灵脉的部分,注视着“云气”“白府”两道连通后背的灵窍,看了许久,回想起那被一道虚剑打得虚肉模糊几可见骨的后背,最终轻轻叹息。
一本书很快阅尽。
他起身走到书架旁,将书推回木架中。
他此刻本该去勤勉修行,但他却并未离开,他想起了严舟之前对他说的话。
天谕剑经的下半卷遗落于此。
他对于那本被奉为真宝的剑经自然没有什么垂涎,只是若能找到,或许对陆嫁嫁能有些帮助。
自己毕竟白吃白喝地住在这里,总要为她做点什么才是。
宁长久手指凌空虚画,写下了一个淡若无痕的“宁”字。
宁字似剑,此刻随着他挥笔写就,也沾染上了若有若无的剑气。
事实上,在第一次来书阁中时,他也隐隐约约感应到了什么,只是那种感觉虚无缥缈,就像是人立在深峡之中,流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一样。
“宁”字如小巧飞剑,无声穿行而过,他身影紧随,一袭白裳飘荡过木架之间。
片刻之后,那小字停下,破碎,如一粒烟火。
在小巧飞剑的消散处,宁长久停下了脚步。
他四下打量,然后凭借着直觉抽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当然不可能是天谕剑经。
只是他隐约察觉,这书本另有玄机。
它书页雪白,深青色的封皮如新,其上重墨书下二字:“洞天。”
宁长久眉头微蹙,知道自己触发了什么,但是道心并没有危险的警兆,所以他犹豫片刻,还是翻开了第一页。
“法阵?”宁长久看着扉页上那以金砂为墨星罗棋布的几点,皱了皱眉。
下一刻,似天地颠倒,宁长久只觉得身子一坠,随后那书阁中的场景立刻退出了视野,环境转而幽暗,四周望去,是打磨得柔滑如包浆的墙壁,墙壁中隐约有着铁青色的石纹,就像蟒蛇身上的花纹。
书阁之中,严舟悠悠睁开眼,瞥了一眼那个宁长久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道门弟子?”
“莫非是涵虚宗的人?”严舟难得地表现出了担忧之色。
宁长久手中已没有书册。
那书册更像是一个阵眼枢,自己立在那里,拿开书本,便由着阵法触发,将自己传送到了此处。
他环顾四周,打量着山石的纹路,确认自己如今还在内峰之中。
既然如此,那此处应该是书阁之下的空间。
他沿着台阶山道向前走去,果不其然,那道路的尽头中央,是那根熟悉的擎天之臂,那根巨臂顺着岩体贯穿而下,视线向下望去,一探无际。
宁长久抬头望去,岩壁的极高处,有许多个天窗般的洞窟投射进明亮的光线。
若是可以驭剑,便应能从那石窟间飞入峰外云海。
宁长久继续向前走去。
耳畔响起了暗泉流动的声响,而石笋之上,亦有渗出的流水自笋尖滴落,滴答滴答地砸碎在石面上。
那缠龙柱的四周,是四根如独木桥般的巨木,一端撑着岩壁,一端以榫卯样式的结构嵌入缠龙柱中。
宁长久立在大柱与崖壁的边缘,向下看了一眼。
整座山体似都被雕空了。
下端是极为庞大的空间,视线落到其间,便只剩黑漆漆的一面。
如临深渊之缘,即使是他,依旧觉得有些心悸,而那心悸之余,又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感应。
宁长久当然不会为了些扑朔迷离的机缘,做出临渊一跃之类的冒险,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这书阁之下的内峰世界极大。
以缠龙柱为中心,山石洞府,天窟暗流,自然溶洞,还有许多枯折古剑。
宁长久沿着石道走了一圈,发现了许多人工开凿的空间,他推测那应是内峰弟子闭关之处。
似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前方,一座洞府虚掩未关,府门之后,许多天然的石笋中间,一个青裳少年盘膝而坐,披头散发,皱着眉头,似在苦思,而他闭关好像已经许久,粒米未进,只饮峰间暗泉,眼眶和脸颊都微微凹陷着。
而宁长久到来的那刻,那少年陡然睁开眼睛,似未想过此处会来外人,身侧插着的数把铁剑颤鸣不止。
“你是什么人?”似是许久没有开口,他的声音也有些涩,有些哑。
宁长久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你的修行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