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泰张口,摇摇头,随后苦笑道:“你既知道不合时宜,却还是需谨言慎行。”
邓健想了想,却道:“只是…师祖有没有想过…”
他凝视着陈正泰:“从师祖要练新军开始,其实…学生说与不说,这些将士,迟早还是要领悟的啊。”
陈正泰皱眉:“嗯?”
邓健继续道:“学生出身农家,此后被父亲带着逃荒来了二皮沟,在二皮沟也是务工为生。学生也下过作坊,和这些百工子弟们是一样的出身。现在师祖要练兵,将他们招募来了这里。可是师祖,难道学生不说这些,他们就领悟不到这些东西吗?不会的,他们在军中,会更加广泛的交流,将来他们征战四方,会有更多的见识,可是无论他们将来到哪里,他们的底色是不会变的。学生所讲授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他们内心在思考的东西罢了。学生如今所做的不过是启迪而已,可难道学生不去启迪,他们就不会有这样的思考吗?我看不见得,这只是早晚的分别而已,就算学生谨言慎行,他们迟早还会有所领悟的。”
陈正泰猛地想到了什么。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啥历朝历代以来,都是所谓的良家子成为军队中的中坚了。
什么样出身的人,才会自觉地去保卫他所认同的利益。
同样的道理,邓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考,为何觉得世道有许多的不公正,当一步步成功的邓健会这样思考,那么这些百工子弟,随着百业兴旺起来,也随着他们的见识越来越高,他们的能力越来越强,他们凝聚起来时力量越来越大时,会做一个完全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吗?
这绝不可能。
是人就会有思考,思考不是有无的问题,而是深浅的分别而已。
出身意味着一个人从小开始,他能看到什么,又听到什么,更能触摸到什么而这种印记是无法磨灭的。
这些印记就意味着,许多人未来的人生他们会用何种的角度去看待他们此后人生中的事物。
当百工子弟们有了力量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那么…他们怎么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思考呢?
陈正泰吁了口气:“我知道了。”
邓健又看了看陈正泰,犹豫地道:“师祖若是以后不想让学生说学生便…”
陈正泰摇摇头:“都由着你吧如你方才所说的,与其让他们自己生出自己的思想,倒不如,你去启迪他们…”
邓健颔首:“喏。”
陈正泰此时陡然意识到这新军好像有点长歪了。
他此前实在将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以为只要给他们灌输自己想灌输的东西即可,可哪里知道…一群有思想的人,是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意志去进行思考的。
邓健是如此,新军的这些将士也同样如此。
只是…这种觉醒,到底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只有天知道。
也罢,就由着他去吧。
转眼已过去了两个月此时刚刚开春,贞观九年的初春来的格外的早长安的院试,也已在即了。
到了二月初八这一日一辆四轮马车特意来迎接武珝。
其实大学堂门口的马车有许多如长龙一般都是送生员们去考试的。
二期的生员们如今磨刀霍霍,像开闸洪水一般。
而武珝读了两个月的书,登上车的时候才发现,陈正泰已在这车厢里面等待着她了。
武珝见了陈正泰,受宠若惊的样子:“恩师…”
陈正泰朝她颔首:“你这两个月学的不错,今日便是考试了,若是能得功名,那么你就是天下第一个女秀才。”
武珝的脸色显得很平静,道:“这些并不重要。”
陈正泰讶异地皱了一下眉,“嗯?”
武珝继续道:“因为对学生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得功名,女子得了功名,又能如何呢?最重要的是,若是因此而得到恩师的青睐,自此之后,能留在恩师身边,学习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陈正泰失笑起来:“难道这经书中的东西,便没有用吗?这些话,可不能对外说,如若不然,天下的大儒,非要炸了不可。”
武珝见陈正泰笑起来,也轻松了不少,她认真的样子道:“学生斗胆,因为学生觉得这些东西都没有用处,就说这些经义,看上去圣人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都发人深省,可本质,不过是最无用的道理罢了,许多的道理,空洞无味,用来教授还不经世事的孩子倒是有用,可对真正有阅历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呢?”
武珝说着,又道:“至于那些史书,都说历史便是一面明镜,可在学生看来,这史书,只需看一本便可以了,不需去看历朝历代的历史。”
陈正泰反而来了兴趣:“这是何故?”
武珝想了想道:“因为历朝历代都注重以史为鉴,可学生读下来却发现,历朝历代也都在重蹈历史的覆辙,前朝所犯下的错误,到了今朝,依旧还是会犯下,一千年老祖宗们办下的糊涂事,千年之后,这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所以…只观一部史书,便可知道…这历朝历代的历史大抵是什么样子了,只是换了一个朝代,换了一个天子,换了人名而已。”
“哈哈。”陈正泰没想到武珝读了这么多书,最后得出的竟是这样的结论。
于是他道:“你的话虽有偏颇,却也有道理,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即是如此。这大抵是因为,固然时代不同,可人性却是相通的缘故吧。”
武珝眼眸一亮:“想不到恩师也有这样的感慨。”
她越发觉得陈正泰神秘莫测了。
在学堂的时候,他见许多先生对经史如痴如醉,心里不免有些郁闷,藏着的许多话,自然不敢当着这些将这经史奉若圭臬的先生们那说出来。
哪里晓得,恩师早就洞察了真相。
陈正泰则是摇头道:“你不要乱说,坏了我的名声,我何时有这样的感慨?好啦,去考试吧,好好的考!若是高中…我教授你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
陈正泰虽是矢口否认,可武珝心里却是认定了陈正泰乃是自己的知音,心里已是喜极,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多看了陈正泰几眼。
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是孤独的,她虽被人瞧不起,被人凌辱,可她过于聪慧,却难免有几分对人瞧不起,直到遇到了陈正泰,方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难怪陈家能声名鹊起,这都是因为恩师有着管仲乐毅一样的智慧啊。
四轮马车徐徐抵达了贡院。
武珝下车,回眸朝陈正泰看了一眼,嫣然一笑道:“恩师,我去啦,过几日我要去恩师府上吃饭呢,到时我还要吃那肉团…”
说罢,提着考蓝,隐进了人流之中,只留下一道娇弱的身影。
陈正泰依旧还坐在车里,这里人多,他不敢轻易下车,容易被有心人围殴啊。
倒是武珝留下来的话,令陈正泰不禁失笑。
他突然发现,武珝竟比从前少了几分让人恐惧的气质了。
或许…是因为交心了一些吧。
至少敢在自己面前说一些‘大逆不道’之言了。
却在此时,听到车厢外头有人欢呼道:“魏家公子来了。”
不知喊话的是何人,一下子,这贡院外的人群像是炸开了一般,无数人自觉地分出道路,让一辆马车到了贡院大门,而后,一人提着考蓝下来,许多人纷纷上前,作揖见礼。
魏征的名声还是很大的,而且老少咸宜,世族觉得魏征是自己人,读书人觉得魏征刚正不阿,便是寻常百姓,也觉得他是为民请命。此时的魏征,更像是如日中天的网红,便连他的儿子,竟也沾了这份好名声。
魏叔玉下了车,见无数人朝他作揖,自也是彬彬有礼的回礼。
有人打趣道:“魏公子可有信心吗?”
魏叔玉听到此,不禁失笑起来。
众人见他笑,便也纷纷哄然大笑。
魏叔玉咳嗽一声道:“倘若连区区一个女子都及不上,那魏某便没有面目做人了。”
说着,便昂首挺胸进入了贡院。
陈正泰此时,却已吩咐车夫赶车远去。
武珝轻松的进入了贡院,这一切都轻车熟路。
要知道,现在大学堂的规模更大,所以专门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完全模拟了一个全新的长安贡院出来,哪怕是贡院里的一块石头,都是一般无二。
而之所以如此,只是要让生员们有真实考试的感觉,完全沉浸入考试的状态,另一方面,人进入了熟悉的环境,会有安全感。
这‘山寨贡院’进的多了,如今进了真的贡院,发现里头和自己从前隔三差五进去的一般无二,自然也能去除心理上的紧张。
考试本就是心战,同样实力的人,谁的心态更稳,谁高中的几率便更大。
“还真是一般无二。”武珝抿抿嘴,心里默默地道了一句,随后拿着自己的考牌,进入了一个考棚。
许多人见她是女子,纷纷侧目过来,又见她生的绝色,便有人惊为天人。
只可惜,武珝一路过来,目不斜视,连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是浪费。
入了考棚,便从容地端坐。
‘片刻之后,试题放出,武珝只一看试题,随即俏脸上便露出了酒窝。
这题…很容易。
哪怕寻常人要苦思冥想去破题,可对于武珝而言…这实在是太轻巧了,她的小脑袋瓜,却不知是什么做的,只心念一动,随即便取笔墨笔走龙蛇。
另一边,魏叔玉也已开始做题了,他毕竟是有家学渊源的,而且确实不愧是魏征的儿子,脑袋比较灵光,所以他开始闭目,推敲着自己即将要作的文章如何下笔,又如何承托题意。
良久之后,他才张开眼来,心里已有一些雏形了。
于是他起身,如谦谦君子一般,不咸不淡的开始研墨。
而后提笔,就在下笔的这一刻,他心里不禁想:“那个叫武珝的女子…却不知是否已经开始做题了,又或者…在搜肠刮肚吧,此女听闻…平平无奇,却不知那陈正泰,何故要立这场必败的赌约。”
也罢,做题。
他写下了第一个字。
这时,却听不远处的考棚里有人道:“你做什么?”
“交卷呀…”
是一个脆生生的女子的声音。
一下子…许多巡考的考官不禁朝着那声音去。
有人惊讶不已地道:“你…你…交卷…”
“对呀,我做完了文章,难道不能交卷?”这女考生,是人都已明白是谁了。
以至于,不少人想将自己的脑袋探出考棚去。
吓得其他的考官为了维持秩序,不得不道:“肃静,肃静…”
此时,另有考官呵斥武珝道:“你…你可要想清楚,这才考了一小半时候呢,现在交卷,到时…可不要误了自己。”
“就是现在交卷,敢问…我交了卷,可以走了吗?这里乏味的很。”武珝嫣然笑着。
她心里知道,只怕现在整个考场已是炸开了锅了。
这么多场科举,只怕还真没有人提前交卷的吧,那些考生…多半还嫌时间不足呢!
考官们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是难住了,竟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有人道:“卷子留下,可以离开。”
武珝随即,信步出了考场。
她呼了口气,显然这一份举动,过于出格了。
谁料刚出考场,那陈家的马车却已是去而复返,稳稳当当的留在原地,车中有人道:“愣着做什么,上车。”
“噢,噢…”武珝又露出憨态…她没想到,恩师一直都此等候自己。
武珝进入了车内,果然陈正泰稳稳坐着,正看着她。
在陈正泰的注视下,武珝莫名的有一丝心虚,下意识地忙道:“恩师…学生任性胡为了,竟是率先交了卷。”
倒是陈正泰很是平静地道:“不必致歉,我就知道你会提前交卷。”
武珝随即抬眸起来,和陈正泰四目相对,下一刻,彼此的眼里,都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武珝提前交卷,当然不是故意的鲁莽,而是她很清楚,恩师和人立了赌约,现在所有人对陈家都有非议,有非议是吗?那就干脆提前将卷交了,我武珝既代表了恩师,那么久惊世骇俗一些,让你们这些人再震惊一下,反正我的卷子已做完了,也让你们晓得恩师的厉害。
可是武珝没有猜到的是…听恩师话里的意思,是早就猜测到了她会提前将卷交了。
其实陈正泰知道,以武珝的聪慧,一定能提早做完卷子得,而以她的大局观,也知道提前交卷,对于将来陈家扬名立万有更大的好处,陈家不但要赢赌约,而且还要狠狠地将魏征父子按在地上往死里先揍一顿。
以武珝的智商和情商,那么她会做出这惊世骇俗的举动,也就令陈正泰不难猜测了。
马车随即出发,车中的陈正泰一言不发,既没有去询问武珝考的如何,也没有再去说提前交卷的事。
陈正泰不问,武珝自然也就心如明镜,她知道,恩师不必问,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了。
同学们,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