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对于高高在上的高建武而言,这都不过是小事而已。
当务之急,是要将这些花费了大价钱换回来的甲胄花到实处。
赤峰镇乃高句丽国都国内城附近的卫城,因为属于国都的门户所在,一直都是军事重镇。
而此时,这里已是人马为患了。
一队队的民役被征募了来,而王琦就是其中之一。
王琦乃是汉人,不过早在汉朝的时候,他的家族便在此繁衍了。
那个时候,他本是大汉乐浪郡人,再到后来,高句丽建国,从八世祖开始,王琦便是高句丽人。
在这高句丽,汉人的人口占据了近半,自然而然,也不会有人在乎自己的血统。
王琦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兄长,算是薄有家资,因为有四十多亩地,还养了一头马,生活其实还是过得去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突然地方上的道使拿了票牌下乡,开始征粮。
王家上下一脸狐疑,要知道,这粮早就交了的,怎么转过头又来收粮了呢?
不过差役们显然并没有太多的耐心,只是开口道:“道使催促的紧,若是不在限令的十日之内将粮收上,我等要受罚,你等也是有罪,今日你等必得交粮出来。”
这粮食秋收的时候,该缴的是缴了的,家里的余粮,除了一些粮种之外,便只剩下家里老小的吃食了。
且这次来征粮,用的却是马料钱的名目,而且气势汹汹,来的又急,王琦的兄长脾气坏,自然不肯,当日便被拉去打了一顿,而后差役们便直接动手去抢。王琦的母亲哀嚎着,父亲哆嗦着,最后还是乖乖地将粮交了去。
要知道,大儿子还挨了打,在狱中呆着呢,倘若不交出粮来,只怕这儿子都要没了。
这粮前脚刚收上去,谁晓得差役过了几日,竟又来索马。
王家这匹马,本就是驽马,没什么气力,只作为畜力用的,是一家人最值钱的财产,可那些差役去了马棚,牵了便走,只说征用,将来迟早要送回来。
那王父气得心疼得厉害,说是会还,谁晓得何时能还。
只是…这等事,是不讲理的,那些差役,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只是平常百姓,哪斗得过?
而事实上,差役们也是急了,上官催促的紧,若是钱粮和额定的牛马不够,道使也要受罚,于是这道使自然有了严令,若是不收来足够的数目,自己被罢黜之前,便先将这些差役打一顿,而后再治他们的家人的罪。
这王琦的父亲,气的一病不起,差役们也丝毫不体恤,又见王家有两个儿子,非要拉着去徭役不可。
王琦的母亲只拉着死也不肯让兄弟二人走,最后还是拿出了家里最后一丁点的积蓄,贿赂了差人,才让王琦的兄长留在了家中。
而王琦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有兄长在家中照料父母,耕种土地,而他…自然而然也就被抓了去,进入了赤峰镇服役。
这一路上,可谓苦不堪言…几乎没有什么吃喝,沿途七十多个同乡的壮丁,病死了两个,逃了一个,还有十几个…也不知是不是饿死的,反正人倒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押着他们的官兵,手中提着鞭子,一次次的告诫,谁若敢逃,便要祸及家人。
王琦万万想不到,灾祸居然a会这样的临头。
只是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此时已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等千辛万苦的到了赤峰镇的时候,他已是饿成了皮包骨头。
此时天气寒冷,身上披着的乃是母亲送他的一件袄子,这袄子已是残破不堪了,却只勉强可以穿戴。
可若没有这袄子,他只怕早已冻死了。
一到了赤峰镇,王琦立即就被人挑了去。
挑他去的武官,大抵抓着他的头发看了看,而后居然欣喜道:“难得是个有气力的汉子。”
这话说的…王琦早已是饿的两眼泛白,连地都站不稳了。
可作为有气力的汉子,他便被编入了一处营中,而后他发现营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好不到哪里去。
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带队的伍长喝骂了他们几句,最后却告诉他们,他们的运气不错,因为被编入重骑营,这就意味着,他们的伙食会得到大大的改善。
果然…放饭的时候,他们竟是有幸吃到了油腻的饼子,还有沾着酱料的白饭。
王琦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丰盛的食物,狼吞虎咽的,吃的极香。
可到了次日,显然他的好运气便到此为止了。
所有人不无例外的都需披上重甲,进行操练。
这制式好看的重甲,里三层外三层,格外的繁琐,伍长开始教授他们穿戴,先穿了最里的皮甲,而后是链甲,再之后是一层明光甲,紧接着还有护膝和护肩,以及长靴。
这一套下来,王琦已感觉自己的身子…犹如压上了一块大石,整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可随即,伍长骂骂咧咧的直接拿着一个与他的脑袋不相称的头盔狠狠的盖住了他的脑袋,便连铁面罩也打了下来,王琦已感觉自己眼睛冒星星了。
伍长随即大呼道:“出帐,出帐,统统出帐,带着你们的武器…”
每走一步,王琦都觉得自己在遭受酷刑,好不容易挪腾了几步,却已有人摔倒。
可怜的是,这浑身甲胄的人,一旦摔倒,哐当一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伍长便急了,忍不住喝骂,叫了人将这人拉起来,而后…等王琦随队出帐,便见这巨大的连营之内,到处都是明晃晃穿着甲胄的人。
穿戴着甲胄,很是威风,可是这种威风所需付出的代价,却无异于是一场酷刑。
重甲们开始集结,按照操练之法,所有人开始站列。
这显然,也是从天策军那儿学来的。
早有高句丽的细作,将天策军的练兵之法抄录下来,送来了这高句丽。
得了这练兵之法,高建武自是如获至宝,兴冲冲的命人按这操练之法严加操练。
只是这么个操练之法,其实一上午时间,王琦所在的这营一千多人,竟昏厥了九十多人。
更有一个,当即死了。
一下子,人们惶恐了起来。
而穿戴着重甲的王琦,其实早已直不起腰了,一时之间,营中怨声四起。
正午的伙食,还是原来一样,一张饼,一个酱料泡饭。
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下,可王琦还是觉得饿,不知为何,总是饥肠辘辘!
他勉强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一双腿,站着便不断的打颤,而双肩…就像是垮了一般。
军官带着伍长,又开始催促操练。
不过一个多时辰之后,便连武官都觉得可能要出事了,因为…他们察觉到,下午昏厥和倒下的人更多,那倒下昏厥的人,就是用鞭子也抽不起来。
王琦也倒了下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突然泪水不可遏制的流了出来,他想家,想活着,可是…迎接他的,却是无休止的绝望。
看着被人拖走的尸首,他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觉得自己必死了。
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做,倒下去的时候,伍长踩踏在他的头盔上,破口大骂,摘下他的头盔,便狠狠的往他的脸抽了一鞭子,王琦居然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似乎自己的脸被抽了一下,却是双目无神的看着那狰狞的面孔。
伍长似乎也无奈,便让人将他搬了回去,当好心的人将他的铠甲摘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原本覆盖在铠甲内的躯体,居然不可遏制的抽搐。
一个伍里,已少了一个人。
据闻那也是一个‘壮汉子’,昏厥过后,就没再起来了。
军中似乎也觉得陈家的操练方法有些不像话了。因为效果非常的差,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撑不起甲,就算勉强撑起,也带来了大量的伤亡。
于是一份份的奏报,很快就被送到了高建武的手里。
高建武看着奏报,愁眉不展,只好召了百官来讨论。
那高阳便上前道:“大王,那叫陈正进的人曾说过,要练的重骑,都是用肉喂出来的,若是人不吃肉,体力根本消耗不起。”
“为何不早说?”高建武勃然大怒,死死的盯着高阳。
高阳很无奈,只得苦笑着道:“是那陈正进后头才说的。”
高建武自知现在追究这个也无济于事,于是便问了这最关键的问题:“若是每日让将士们吃二两肉,朝廷可以支付吗?”
此话一出,顿时便有负责钱粮的大臣惶恐不安的站出来道:“大王,如今国库已经撑不起了,现在这么多军马,本就消耗巨大,而要搭建起重骑,又需大量的牛马,可现在连乡间的牛都征起来了,哪里还有肉,难道杀牛杀马吗?”
高建武一时无言以对。
这的确是最实际的情况!
他不禁苦笑道:“这样说来,要养起五万重骑,只怕不易,看来只能缩减编额了。”
“不可。”高阳摇头道:“若是如此,花费了重金买来的甲胄怎么办?这甲胄…便是保养,花费也是不小的,若是搁置不用,迟早要腐烂,这…这不是将数十万贯钱…”
高阳的话没有说完,高建武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高阳的意思。
现在等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大唐已经厉兵秣马,而高句丽必须得用重骑抵挡。
这倒不是高建武对于重骑有着十足的信心。
而在于…花费了大量的资源换来的这五万甲胄,不可能弃之不用。
要知道,似高句丽这样的国家,资源毕竟是有限的,有限的资源既然投入到了这无敌的重甲上,就已经没有多余的资源再花费在大规模的修补城墙上头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高句丽,唯一抵抗大唐的方法,便是建立一支无敌的重甲骑兵,再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除非这些花费了重金的甲胄统统弃之不用,而这显然是不现实。
当然最重要的是,买这甲胄,乃是高建武力排众议的结果。
这倒不是高建武想当然,而是重甲的威力实在太强大了。
一千重甲,可以直接冲垮三万精骑,这个结果,足以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因而高句丽为了防止大唐的重骑杀来,也操练大量的重甲骑兵,本就无可厚非。
可现在…当意识到要操练这样的铁骑,根本不是高句丽这样的国力可以支持的时候,难道要让高建武自己承认自己的疏失?
谁会想到,一个重甲,可以抵得上以往二十个士卒的花费啊。
就这…还嫌不够,怎么不让人焦头烂额?
高建武压下了心头的焦躁,便道:“肉食肯定是没有的,这选入了重骑的壮丁,定是我高句丽的忠义之士,只要将士们秉持忠念,定可坚持下来。想我高句丽,起于微寒之地,列祖列宗们,在白山黑水和凛冽的寒冬之中脱颖而出,而有今日这江山社稷,难道今日将士们遭受到的苦楚,会比列祖列宗们还要痛苦吗?”
“孤看这并不尽然,说到底,不过是壮丁们怕苦罢了,而将军们一味纵容自己的部众,却殊不知,那大唐已磨刀霍霍,侵袭在即,此时我等理当克继列祖列宗们的遗德,而不是稍有些许的难关,便怨天尤人,若如此,我高句丽如何与大唐一决雌雄呢?”
此言一出,百官们噤若寒蝉,他们心里自是清楚,似乎…眼下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高建武随即就板着脸道:“至于那些叫苦连天的将军,立即罢黜他们,告诉其他人,我高句丽绝无怕死怕苦的将士。”
“喏。”
王琦等人,操练的强度减轻了不少,至少有一段时间,只需要一日戴甲一个时辰了。
可这样的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突然来了人,直接去将本营的将军拿下了,而他的罪名却是尸位素餐,据闻要送去王都治罪。
新上任的将军,当日巡营,所有不带甲的将士,捉了十几个,当即抽打,而后王琦便看到已被抽打成了血葫芦一般的人,被人抬了回来,到了次日,这人便死了。
所有人犹如梦魇一般,开始了新的酷刑。
不出几日,王琦的腿脚便开始已经不听使唤了,而肩膀似乎因为长久的压迫,几乎已抬不起来,似乎受了内伤一般。
当然,这时也再没有人敢叫苦了,至少将军们上奏时,大抵的内容都是一切都在好转,将士们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纷纷踊跃带甲,誓死操练。
陈正进作为高句丽的贵宾,依旧还在国内城常住,其实他早就想溜了,可是他发现,高阳一直都在留着他,怎么也不肯放他走。
原本陈正进以为,这些甲胄卖了出去,等这些高句丽人发现根本供养不起这样庞大规模的重骑的时候,一定会知难而退。
可哪里知道,这高句丽居然反其道而行,生生的继续操练,一副拼了命也要锤炼出百战精兵的迹象。
对于这一点,陈正进是一脸懵逼的。
怎么和当初殿下交代的不一样呀,难道这个时候的操作,不该是减少重骑的规模吗?
其实…若只是供养一万重骑,以高句丽的国力,还是可以勉强支撑的。
可是显然…高句丽并不这样想。
他们显然一根筋的只想练出五万重骑。
陈正进瞠目结舌,心里惊异不已。
果然…穷人总有穷人的方法啊。
就是不晓得,这样的乞丐版重骑,是否真能锤炼出来。
毕竟…没有人尝试过,陈正进居然对此,还是颇有期待的。
不过高阳的气色,却一直都不是很好。
这也可以理解,他得知的情况一定有些糟糕,只是现在他已不敢再向高建武奏报这些糟糕的事罢了。
自从高建武大发雷霆之后,已经没有人敢再提出裁撤掉一批重骑了。
不过对于陈正进,高阳还算是以礼相待的。
他特意叫人将陈正进请了来,勉强的露出笑容,寒暄了几句,而后道:“陈郎君,我听说朔方郡王也是这般苛刻练兵的,日夜操练不休,这才有了今日的重骑,你看我高句丽的操练如何?”
陈正进在心里就忍不住吐槽起来,居然问我操练如何?你们自己不清楚吗?一天练死十几个呢,伤残者更是天晓得有多少。
战马没有精饲料喂养,甚至连神骏的战马都凑不齐,拿了驽马,甚至听闻还有的地方拿耕牛来凑数,而至于那些将士,个个一个月也不见荤腥。
这马不吃好饲料,能撑得起来吗?人若是不吃肉,怎么有气力维持高强度的操练?
这哪里是在操练士兵,这是在养一群畜生呢!
可这话,陈正进自是不敢说出来的,只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微笑着道:“高句丽的壮丁,个个毅力远超他人,假以时日,定能练出百战精兵。”
高阳听了,心里满意。
他点点头,他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陈家能练出来,高句丽显然也可以。
昨天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