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人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延续香火,乃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
当然,这其实并非是古人们的愚昧思想。
一方面,留下子孙后代,本就是生物的本能,任何一个物种在基因中若是没有的意识,那么也不可能在延续至今。
而另一方面,古人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若是不早早生子,只怕人还未成年,就已故去。若是不多生几个,随便一个感冒,都可能导致无后。
因而,香火的延续,本就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里头本身就是这个时代关于权位和财富的某种折射。
对于世家大族而言,他们有更好的医疗条件,可以娶更多的妻妾,可以养更多的孩子,因而可以开枝散叶。
而对于寻常小民而言,某种程度而言,想要留下后代就困难得多了,某种意义来说,小民是必然要绝后的,毕竟,死亡率太高,婆娘太难娶,生了病太难治了。
于是,在人们的意识之中,就诞生了一种隐形的观念,即生育,也某种程度成了一种优越感,我有后代,你没有后代,我棒棒哒,你就…呵呵呵…
李世民对于生育的事很看重,或许这得自于李渊的遗传,毕竟人家都是太上皇了,被自己儿子摆了一道,总要坑一下李二郎对吧,那就多生,哪怕已经年老力衰,也要勤奋耕耘,孜孜不倦,反正别人都是爹养儿子,李渊不一样,他是自己的儿子帮自己养儿子,不但要养,你还得养好,得有爵位,有封地的那种。
其实李世民本还是有一些希望的,他自觉的陈正泰或许能坚守,只要熬过去,程咬金带着铁骑去牵制住了叛军,就有一线生机。
可当李靖一句节哀顺变,就一下子令李世民清醒过来,心里突的明白,自己是关心则乱,竟是连基本的常识都已忘了。
百倍的敌人,围困的不过是一个邓氏的宅邸,扬州刺史这些叛贼,又盘踞在扬州日久,他们熟悉那里的天文地理,对方陡然发起盘踞,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区区邓宅的围墙,能坚守三日吗?
李世民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时却又有宦官来,歇斯底里地道:“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遂安公主,遂安公主她…她出宫去了。”
出宫去了…
唐朝对于公主的管束并不严格,出宫并非是什么特别出格的事。
李世民先是一愣,下意识地道:“去了何处?”
“据闻…要去扬州。”
李世民听到这里,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于是他又气又急地道:“追,追啊…”
宦官带着哭腔道:“公主殿下,是飞马去的,她是一个时辰之前得的消息,此后便出宫了,羽林卫得知了消息,已是去追了,就怕…”
去了扬州…
殿中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实说实话,现在的遂安公主可是个香饽饽。
人家手里拿的钱,能将大家一起砸死。
到底握着多少资产,其实大家一时都数不清。
因而,这些将军们早就惦记着了,倘若遂安公主下嫁给了自己家,那还炒个,自己来炒那些股民才是。
可现在遂安公主去了扬州,似乎…答案不言自明。
李世民此时才醒悟过来,突然跌足,重重叹息:“女大不中留啊,朕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此呢?”
却说在另一头,陈正泰施施然地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人进了扬州城。
扬州城已是惶然一片。
起初闹了叛军,大家就觉得要出大事了,本以为叛军要凯旋,哪里晓得来的竟是打着骠骑旗帜的人马,这等事,娄师德最清楚不过了,扬州他熟,而且安抚人心方面,他有经验。
他先让人将这吴明等人的脑袋直接挂在了城门处,而后广贴安民告示,此后让一部分挑选出来的降卒穿着高邮县差役的衣衫,浩浩荡荡的入城,而后再迎陈正泰。
一番布置下来,大抵让扬州人明白了三点,其一:叛军已经平定了,谁若是还不服气,你可以再试试看。
其二:贼首已经砍了,定是必死无疑的,至于那些被裹挟的,并不会追究他们,连他们都不追究,那么他们都家眷暂可放心。
其三:现在开始,大家各过各的。
如此一来,人们悬着的心,也就定了。
此后,娄师德又修书给各县,让他们各自待命,接着巡视了库房,召集了一部分没有参与谋反的世族子弟,安抚他们,表示他们没有谋反,可见其忠义,同时暗示,可能到时可能会有恩赏,当然,某些参与了谋反的,只怕下场不会比邓家要好,所以,欢迎大家检举。
一下子,这些人便抖擞起精神,人们提起了吴明,自然义愤填膺,仿佛不和吴明撇清关系,不臭骂几句,自己就成了反贼一般,所谓检举不积极,就是和乱臣贼子不清不白,因而大家极为踊跃,不少的罪状统统罗列。
而罪状收集只是简单的程序问题。
根本的目的,其实就是让这些世族子弟多检举一些,如此一来,让他们彻底的和叛贼割裂,这就防备了扬州还隐藏着的叛贼同党,与这些世族子弟勾结一起作乱。
搜集来的罪状罗列出来之后,一份要抄送去长安,另外一份直接张贴到州府的衙前,供人围观。
某某某告吴明何罪,某某某揭发某某某,诸如此类。
紧接着,娄师德安排了这些世族子弟们和陈正泰的一场会见。
“陈詹事,人还是要见的,先安人心嘛,这人心浮动,咱们现在人又少,能杀一次贼,难道能杀两次三次?”
娄师德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所谓招讨…招讨…这两字是不能分家的,招是招抚,讨是讨伐,既要有雷霆万钧之力,也要有春风化雨的恩典,现在他们心很慌,若是不见一见陈詹事,他们心不定,可只要陈詹事露了面,他们也就踏实了。”
陈正泰翘着腿,这时候,他就是真正的扬州都督了。
你大爷,我陈正泰也有在这里万人之上的一天,而且娄师德对他很尊敬,很客气,这令陈正泰心里生出满足感,你看,连这么牛的人都对我马首是瞻,这说明啥,说明穿越不带点啥,天打雷劈。
陈正泰便道:“那我该对他们说点啥。”
“随便,打也好,骂也好,都无妨碍的。”娄师德很认真的给陈正泰分析:“若是动一下怒,也未必不是好事,这显得陈詹事有底气,不怕他们作乱,陈詹事不是喜欢打人耳光嘛?你随便挑一个长得比陈詹事好看的,打他几个耳光,痛骂他们,他们反而更容易驯服了。倘若是对他们过于谦和,他们反而会怀疑陈詹事此刻手中兵少,难以在扬州立足,所以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且若是陈詹事动了手,他们反而会松一口气,认为对他们的惩罚,到此为止,这打都打了,总不可能继续追究吧。可若只是和风细雨,这会令他们认为,陈詹事还有后招。反而让他们心里惶惶然了,为了安定人心,陈詹事该用力的打。”
你真他niang的是个人才。
陈正泰心里这般想着,对这家伙不免觉得欣赏,但还是为难的道:“还有生得比我好看的。这只怕不好挑吧。”
“那就找个生的白的。”
“很好。”陈正泰眼眸一亮,顿时道:“正合我意,我最讨厌小白脸了。”
陈正泰伸了个懒腰:“那么,就有劳娄县令去安排了。”
娄师德顿时肃然起来,道:“明公,切切不可称下官为县令了,一来,难免生疏,下官与明公,可是一起换过命的啊。其二,下官终究还是戴罪之臣,若是朝廷肯恕罪,便已是仰慕天恩,心中感激涕零了,再称呼官衔,岂不是要害下官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娄师德是寒门,他很清楚,在大唐,单靠他一个寒门是没有前途的,哪怕是再厉害,这辈子也绝无出头的机会。
历史上的娄师德,倒是很喜欢提拔寒门子弟,其中最出名的,就有狄仁杰。
当然,他固然是有这样宽阔的胸襟,可谁有这样的胸襟提拔他娄师德呢?
未来的事都说不准。
可眼前,就现在…一条大腿就摆在了娄师德面前。
这条大腿…
它又大又粗。
娄师德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至少历史上是如此。
可这并不代表,他会迂腐到连这等抱大腿的情商都没有,学了一辈子都文武艺,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施展自己的抱负吗?
娄师德屏住呼吸,不露声色的看着陈正泰。
陈正泰泰然地呷了口茶,而后慢悠悠的道:“罗列的罪状,都已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
陈正泰随即又道:“报捷的奏疏写好了吗?”
“已经写好了,恳请明公过目。”
陈正泰不禁感慨,然后用一种埋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二弟苏定方。
看看,这就是格局啊,你苏定方就晓得练兵和跟我这做大兄的睡觉,别的手艺一概没有。再看看人家娄师德,多才多艺,又敢想敢做,不需任何点拨,他就主动将工作都做好了。
人家这么玲珑剔透,想想你自己,你羞愧不羞愧?
“过目就不必了。”陈正泰挥挥手:“我相信师德。”
娄师德听到这里,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这可是报捷的奏疏,事关到了功劳的大小,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极看重的,不看个几遍都不罢休。
可是陈正泰看都不看,这显然是对他做事态度的放心!
陈正泰豪不犹豫地道:“直接签发吧,要加急送出去。”
“喏。”娄师德点头,而后忙道:“下官这便去办。”
说罢,他转身准备离开,只是才走了几步,突然身子又定了定,而后回头朝陈正泰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
陈正泰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禁奇怪道::“这又是如何?”
娄师德沉默了片刻,便直直地看着陈正泰道:“下官从前所为,明公一定认为下官是个卑鄙之人,只是下官还是想说,明公知遇之恩,下官当涌泉相报。”
他又行了个礼,便再不迟疑的去了。
对于突然听到这么一番话,陈正泰有些意外,他托着下巴发呆了一会,猜不出这娄师德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人性很复杂,因而,若是没有血与火的考验,很多时候,你也无法真正去认清一个人。
不过,这种事,很多时候也得是时间考证出来的,一时半会,能看出什么呢?他也不是自寻烦恼之人,索性便不多想了。
当日,他见了一群世族子弟,这些人来见时,个个忐忑不安的样子!
果然,陈正泰按着娄师德的方法,二话不说就寻了一个肤色白的先打了一顿,一下子…大家却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便是那挨揍之人,也好像一下子心里松了一块大石,虽是不停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有些疼,可是颇有些安心。
他们不怕陈正泰是火爆脾气,反而就怕那皮笑肉不笑,猜测不出对方的心思。
现在扬州叛乱,他们虽然没有跟从,可是扬州的世族,本就彼此有联姻,而且那吴明在扬州做刺史,平日大家多少有一些关系的,倘若陈正泰现在真要寻一个缘故收拾他们,还真只是举手之劳。
现在好了,只是打一顿,看来这事并没有往严重事态发展,可以放心回去睡觉了。
扬州城的秩序,已经开始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只有那越王李泰受到了这一次惊吓,病倒了。
某种程度而言,他开始对于他从前接触的人和接触的事产生了怀疑。
分明平日里,大家说话时都是温良恭俭让,开口就是君子该如何如何,忠肝义胆的样子,可这些人,居然说反就反,哪里还有半分的温良?
现如今他这戴罪之身,只好闭门不出,只等着朝廷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