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露出了笑容。
其实…当初派出禁卫去陈家,到底是什么目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正泰已忘了。
而朕…当然更不能斤斤计较。
于是他抚案,相比于面对李承乾和李泰,某种程度而言,李世民更愿意面对陈正泰!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家伙,又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譬如现在,李世民就期待看看飞球和火药是什么。
李世民坐定,凝视着陈正泰道:“朕已退朝,你为何还不回家?此次你立了大功,得了新爵,理应急着回家庆祝才是。”
陈正泰摇摇头:“因为学生有事不得不向恩师禀告。”
“噢?”李世民饶有兴趣的看着陈正泰:“你我之间不必绕弯子,但说无妨。”
陈正泰就道:“恩师…可知道当今天下最缺的是什么?”
李世民一时愣住了。
怎么听着,好像朕才是学生啊。
“缺粮?”
陈正泰点头:“正是,这天底下,无粮不稳,谁有了粮食,则天下可定,所以学生才让自己的兄弟陈正德,想尽办法改良作物,就是为了将来…能够令我大唐可以抵御任何的灾害。”
“你说的,就是那个养猪的小子?”
“呃…”陈正泰心里想,好像皇帝对自己的堂弟有点误解,他除了能养猪,还是能干点别的呀。
李世民随即道:“那么还有呢?”
李世民显然对于作物不抱有太多的期待,毕竟粮食的问题,自三皇五帝开始,就是所有统治者的心头大患,可该缺的还是缺啊。
陈正泰道:“第二件,便是财富。”
李世民失笑:“朕听你这般说,倒像是在听空话。”
是啊,傻子都知道,只要有足够的粮食,有足够的财富,那就算是个傻子,都能坐稳江山,这还需你陈正泰来说?
“财富都配给,乃是天下最紧要的事。”陈正泰顿了顿:“而今天下的财富在何处?”
李世民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万万料不到,陈正泰竟是突然谈起这个问题。
以至于李世民左右四顾一眼,目光落在了张千的身上。
张千本是听得入神,却在感受到李世民的目光后,猛然明白了什么,连忙识趣的道:“奴告退。”
他一脸遗憾的走了。
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居然还不如一个陈正泰,真是白割了啊,有谁比他的心里更惆怅。
待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李世民方才道:“你近前来说话。”
于是陈正泰上前了十数步,李世民则用一种游疑不定的目光看着陈正泰,一字一句道:“那么正泰看来,天下的财富在何处?”
陈正泰坦然道:“学生不敢隐瞒,财富都在世族手里。”
这几乎是围绕着整个魏晋南北朝,而后延续到了隋唐的一个根本问题。
陈正泰道:“学生在二皮沟,看着庶民都是颠沛流离,衣衫褴褛,他们身上没有财富。学生见到各形各色的人,有的人虽勉强温饱,可他们依旧没有财富。学生还见恩师每日都在皱眉,为钱粮的事而忧心忡忡,可见国库和内帑的钱,也是捉襟见肘。”
李世民脸色冰冷,他抚案:“正泰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这钱到底去哪里了?学生思来想去,这天下的钱,不正是都进了那些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手里吗?”陈正泰道:“学生的家族也曾屹立数百年,这数百年来,见证了天下的兴亡,多少朝代兴起,最后又有多少朝代陨落,可陈家依旧屹立不倒,这都多亏了家里有学生的三叔公这样的人啊。”
李世民不解的道:“你的三叔公?”
陈正泰微笑道:“是的,学生的三叔公平日里深居简出,可在陈家,有着很高的辈分,家里的钱财出入,他都盯得很紧,在他看来,家里进的钱,能积蓄就得积蓄起来,家里藏的钱越多,对陈家就越有利,而每花出去一文钱,都令他痛惜非常。”
李世民不由咬牙切齿:“这等杀才,陈家已如此富足了,他还这般的吝啬?”
陈正泰很痛心,其实自己只是想打个比方而已。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是不是非要逼死我家三叔公才可以?三叔公招谁惹谁了啊,怎么人人都想宰了他?
陈正泰咳嗽一声,便道:“学生的意思是,这天下各族,又何尝陈家的三叔公呢,崔、杨、韦、杜诸姓,哪一个不是如此啊。因而…这天下的各大姓氏,都崇尚节俭,以储存更多的钱粮为荣,这在他们看来,是为儿孙们进行积蓄,而他们的儿孙则继续积蓄,子子孙孙无穷尽,这数百年来,哪一家人的谷仓和家库之中,不是粮食堆的比山还高,金银钱财无以数计。”
李世民暗暗点头,叹气道:“你之所言的,朕都懂,朕何尝不知如此呢,莫非正泰向朕说这些,是希望朕摧毁这些豪族?”
师徒二人,总算是打开了天窗说了亮话。
你这不就是想让朕干掉千千万万个三叔公吗?
不过…说实话,对于这样干,李世民颇有几分心有余而力不足!
干掉你们陈家的三叔公容易,可杨家的呢,崔家的呢?
李世民随即感慨道:“这正是朕所忧患的,百姓们无立锥之地,而朱门之中却是富丽堂皇,他们的钱粮可以吃用三万年,而庶民便连明日的粮食都不知在何处。只是…正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谈何容易,朕若是对这些人动了手,即便得来他们的钱粮,到时只怕要成独夫民贼,为天下所不容…”
李世民顿了顿,看着陈正泰成诚恳的脸孔,随即道:“隋炀帝的前车之鉴,莫非你忘了?”
显然,这是绝不能传给第三人的话,隋炀帝已经被人定了性,至少在此时,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他不听忠臣的劝谏,说他爱美人,说他爱喝酒,是个昏君。
可很明显…李世民心如明镜,李世民的这个表兄失天下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将天下的豪族得罪了个干干净净。
可若是李世民也如此,那么李世民岂不也娶了许多妃子,你还说你不爱美色,他也爱喝烈酒,又岂不也是色罪于心?于是磬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会被后世之人,认为是天大的昏君?
陈正泰想不到李世民今日竟跟他如此推心置腹的说出这些!
陈正泰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感动,他对此点了点头:“恩师所言甚是,所以恩师当然不能轻易得罪豪族,岂可查抄他们的家产?只是…学生以为,恩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李世民奇怪的看着陈正泰,这个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正泰看着李世民疑惑不解的表情,再不打哑语,而是道:“天下最恶之事,不在于这个世上有豪族,古往今来,只要有人,便不免会有穷富之别,恩师并非要灭亡那几家几姓,最紧要的是…让他们乖乖将府库中的钱拿出来流转…”
“流转?”李世民觉得新鲜。
“对。”陈正泰道:“就如同朝廷要修河堤,所以必须花费大量的钱粮,雇佣大量的劳力,如此一来,钱是花了出去,河堤也修成了,庶民百姓,也多了一份口粮。钱堆积起来,就是死钱,只会富了一家一姓,若是这钱拿了出来进行了流通,死钱就成了活钱,这钱拿去修宅院,便需要人力和匠人,匠人和人力得了这些钱,便要购置布匹和购买骡马,布匹的商人又需拿这些钱去教人种植桑树,抽丝剥茧…而在这个过程中,官府免不得还可对流通于每一个人的身上抽取税赋。如此,布匹的产量增加了,新的宅院也建了起来,许多人手里有了余钱,而官府也课到了更多的税赋,这…岂不是解决世族的最好办法?”
李世民听着,很是匪夷所思,皱眉道:“这也是你课本中的内容?”
陈正泰摇头:“还没有这么深入,学生只是有感而发。”
李世民是何其聪明的人,他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你富裕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藏钱,你若是藏了钱,这钱就成了死物,只增加了你一个人的财富,只有让这钱流动起来,世族的财富,才可以让天下人得利。
李世民若有所思,觉得有几分道理:“这样说来,隋炀帝错了,错就错在他不该操之过急?”
“当然要徐徐图之。”陈正泰笑呵呵的道:“所以对于恩师所言,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如何让这钱流动起来。”
李世民托着下颌,神色专注地看着陈正泰道:“如何流动?”
陈正泰道:“当下的铜钱有一个问题,即它永远都是稀缺品,正因为稀缺,所以铜钱永远都有价值,从秦汉开始到如今,哪怕是秦朝的铜钱,到了我大唐,一样价值不菲,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天下缺铜。”
“而之所以出现这个现象,是因为朝廷每年能开采出来的铜,永远都无法满足天下的需求,因而,物以稀为贵,铜钱自然而然,也就永远有着价格。那么敢问恩师,若是恩师手里有一万个铜钱,这一万个铜钱现在可买一千斤米,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这一万个铜钱,还可以购买一千斤米,甚至…数十年之后,因为某种原因,这一万个铜钱,竟还可买一千二百斤米时,恩师会急着去买米吗?”
李世民听到此,摇摇头:“朕当然将这些钱储存起来,等到需要时再去买。”
陈正泰乐了:“问题就在这里,学生形容这样的现象,叫做通货紧缩,通货紧缩的条件之下,人们会自觉的选择将钱储存起来,因为铜钱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有着巨大的价值,那么谁存的钱越多,谁的家族就更有保障,学生甚至听说…许多世家的府库里,还藏着从汉朝时的五铢钱呢。”
李世民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哈哈…你说的是你家吧?”
陈正泰:“…”
陈正泰咳嗽,以掩盖几分尴尬,道:“恩师,这不是重点。学生的意思是…朝廷只有解决这个问题,才可以继而解决世族的问题,而我大唐解决了如此顽疾,方才可以进入盛极之世。”
其实这不是危言耸听。
陈正泰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有为了自己的原因。
表面上,陈家也是世族,从经济层面而言,任何世族都是皇权都死敌,李世民投鼠忌器,所以并没有对世族动手!
可等到天下越来越安定,皇权的权威开始不断的树立之后,自李治再到武则天,甚至再到之后的几乎所有大唐皇帝,都在坚持不懈的打击世族,陈家将来迟早会振兴家业,可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呢,最终的结果…其实不过是皇权和世族双输罢了。
陈正泰希望能找一个可以妥善解决的方法。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看着陈正泰:“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你的意思是,让朕印钱?”
陈正泰摇头,李世民所谓的印钱,其实和打印的印不一样,其实从东汉开始,东汉朝廷就曾想过两种办法来解决问题,一种是直接在铜钱上印上五十株或者五百株的大字,然后告诉大家,这就不是一文钱,而是五十文和五百文了!
显然,这是耍流mang,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不认这玩意,你要是拿出一枚上头写了五百株的铜钱出来,想去找人买货物,人家非要抽死你不可。
还有一种,就是铸造铁钱,或者是含铁量高的钱,而这样的效果也十分差,因为大家只认铜钱,于是乎,就造成了劣币淘汰良币的现象!
人们纷纷将上好的铜钱藏起来,储存在家里,都拿那不值钱的铁钱或者是劣币去交易,最后的结果就是货币体系崩溃,反而那些家里藏着良币的人家得了便宜。
陈正泰就道:“有一种办法,就是多铸铜钱。”
李世民总算明白陈正泰的意思了,原来不是印钱,而是老老实实铸钱,不过…
李世民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多铸,这铜哪里来?”
“说来真是巧了。”铺垫了这么多,陈正泰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底牌:“学生前些日子恰好请人去鄠县勘探,你说巧不巧,正好发现这鄠县里有大规模的铜矿和金银矿,还有煤铁…“
“鄠县,哪一个鄠县?”
“是恩师赐予学生的哪一块封地啊。”
李世民:“…”
这个事,迟早还是要暴露的,与其耍小聪明被李世民自己发现,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自己说出来。
李世民惊讶不已的道:“你的意思说…”
“正是…”陈正泰苦笑道:“若是恩师想要收回学生的封邑,学生绝无怨言。”
李世民:“…”
随便赐了一块封邑出去,里头就有金银铜,瞧这陈正泰掩饰不住高兴的样子,只怕含量还不小呢!
李世民有一种怎么不早说的感觉。
他沉默良久,终归道:“朕既是赐了你,何来收回之说,你以为朕会食言而肥吗?”
“不,不…”陈正泰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恩师言而有信,正是学生学习的榜样。”
“所以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其实是想铸钱?”
陈正泰笑道:“学生绕了这么大弯子,其实是想告诉恩师,学生在一年之内,可以解决世家的问题。”
李世民顿时震惊。
一年…
这世家可是顽疾了,比牛皮癣还难治,历朝历代,不知多少王朝因为此事而焦头烂额,更不知多少皇帝为此而丢了江山!
你陈正泰好大的口气!
李世民自是带着怀疑:“若是无法根治呢?”
陈正泰就道:“若是无法根治,学生便退回鄠县的封邑。”
“好,朕准了。”虽然觉得这件事成功可能性很低,但是李世民看着陈正泰胸有成竹的样子,很想开一开眼界!
李世民笑了笑道:“既是一年为期,你也不要急,朕现在心里只心心念念的想着你那飞球和火药,定要亲眼看看才好。”
陈正泰自信满满的道:“恩师看过之后,一定会更念念不忘的。”
李世民看着陈正泰俊秀的脸,这张还幼嫩的脸上,因为自信而更多了抹令人移不可目光的神采飞扬,李世民莫名的感到心中的期待更多了几分!
过了三日。
李世民便带着文武大臣们兴冲冲的到了二皮沟。
每一次来二皮沟,他都能发现到这二皮沟和从前有些不同。
李世民心里不由感慨,有钱真好啊。
陈正泰则是在大清早,便预备好了接驾!
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他知道恩师不喜铺张,所以只让人收拾了一下,三叔公听闻陛下要来,高兴得不得了,表示自己也要陪陈正泰接驾。
陈正泰有点难为情的看着三叔公:“叔公啊,好像陛下不是很喜欢你。”
三叔公眼睛一瞪,吹胡子道:“这是什么话,皇帝还能知道老夫?正泰,你是不是害怕陛下见了老夫,而抢了你的风头?若是如此,你便早说,老夫闭嘴便是。”
这…这…好像很难向他解释,皇帝想砍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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