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陈正泰只好和李渊约定,到时若有什么潜力新股,自当提前告知。
李渊似乎很满足,让陈正泰搀扶着回殿。
当日吃过了酒水,陈正泰已有些昏沉了,也不知是如何被送出宫的。
只是昏沉之中,却突然觉得自己起初以为自己站在了第一层,而李渊站在第二层。
再后来,又觉得不对劲,自己该站在第三层,毕竟自己一眼看穿了李渊贪财的心思。
再一想,还不对,这位太上皇,又何尝不知自己是李世民的心腹之人。
虽然表面上李渊一再说陈氏忠义,这些事,他是一定会向陛下禀奏的。
那么陛下得知太上皇想挣钱,又会怎样想呢?
一定会很放心吧,因为李世民不害怕别人爱钱,尤其是自己的爹。
这太上皇钱既挣了,反手还让自己的儿子对自己放心。
一箭双雕啊。
只是这迷迷糊糊的想着,此后便再无意识。
等到起来的时候,才恍然,便也不多想了,宫里那两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而且还是一对父子,二人的关系可谓是爱恨交织,好吧,不去理会就好。
今天,是大年初一,又免不得召集了陈氏的族人汇聚一堂,摆了酒席,热热闹闹的!
三叔公和几个族中耆老上座,陈正泰父子二人敬陪末座,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些酒水。
三叔公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微醉的时候,似乎也表现出几分遗憾:“若是正德也在此,该有多好啊。”
说着,眼睛微红。
陈正德并不在此,去朔方了,朔方乃是大漠,离此有千里之远,可谓是天各一方。
而陈正德前往朔方,唯一的理由就是…他要去大漠之中种植粮食。
粮食乃是一切的根本。
若是朔方不能种植出粮食来,那么陈氏一族在朔方的一切行为,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汉朝就在大漠之中营建朔方城,可最后,一旦实力强大的汉朝内乱丛生,朔方便很快被弃置,根本原因就在于,朔方这样的军事堡垒,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大漠之中自给自足。
那里所需的粮食,都需朝廷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源源不断的进行补给。而一旦补给中断,那么朔方也就不存在了。
因而陈正德带着一批人前往朔方,尝试着将土豆能作物移植至朔方去。
一旦朔方在粮食方面能够自给自足,那么整个草原,既可成为大牧场,也将成为大农场。
看三叔公有此感慨,陈正泰便笑道:“前些日子,本是修了书,让正德堂弟回来过年,若是快马,自这里去朔方,也不过六七日的日程,只是他回书来,说是手头的事要紧,要不过几日,我催一催,让他回来看看。”
三叔公摇摇头,叹口气道:“他是干大事的人,这草原里种粮,乃是亘古未有的事,他是头一个,若是真能办事,于国而言,乃是功在千秋。于我们陈氏而言,也是天大的喜事,这么紧要的事,正泰肯交给他这个小子去做,他哪里还能怠慢?不要理他,我们喝酒。”
虽是这样说,不过三叔公的心里依旧隐有些难受,勉强露出笑容,又捋须叹息:“陈氏的兴废,都在你们这一代人的身上了。”
朔方。
从前的朔方古城,只剩下风化过后的夯土城墙,而汉朝的时期,朔方城的选址还是十分优良的,此处矿产尤其的丰富,又有一条大河流经此地,附近的土地,也比其他的草原要肥沃一些。
虽然深入草原,可此时,无数的车马和帐篷连绵不绝。
数不清的劳力,还有护卫,以及远处屯驻的一些突厥人马,足有数万人之众。
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大车,将数不清的物资,自关中运来,随之而来的商贾,犹如秃鹰一般,蜂拥而至。
早在西汉的时候,汉军为了在此驻守,在这里挖建了大量的河渠,这令数百年之后的后人们,除了开始营建大量的建筑之外,也方便了运输。
远处,已有一批陈氏族人在附近寻觅矿产了,得来的消息不错,发现了大量的煤炭,还有黄铜和铁矿,至于规模多大,现在却还在勘探。
不过现有发现的矿产,已经足够用了。
一批人,开始重新拓宽水路。
流经此地的大河,流量颇为惊人,完全可以挖掘新的河渠,既可作为短途的运输,同时可对沿岸进行灌溉。
一批在二皮沟培育起来的匠人们,现在已经连续数次修改了营建的方案,开采附近的岩石,要建起坚城。
这坚城再不是夯土作为原料,而是采用岩石,附近有大量的石场,足够建城之用。
当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有一群奇怪的人。
他们开辟了数百亩的土地,在此种植不同的作物。
当然,绝大多数的作物都失败了。
无论是麦子和水稻…哪怕是这里以为有河流经过,土地还算是肥沃,可是毕竟这里日夜之间的温差实在太大,麦子和水稻,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气候,不只如此,因为此处乃是一望无际的草场,一旦起了大风,这勉强种植出来的稻子和麦子,很快便被风吹倒,还未成熟,便已折损了七八。
这样的地方,是根本无法种植出粮来的。
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大抵都认为如此。
因而,当初有人见土地开垦出来,一开始还觉得有趣,很快,他们便嗤之以鼻了。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明知种不出东西来,却还偏要种,这陈家就是吃饱了撑着。
陈正德显然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
他默默地带着十几个人,依旧每日照料这里的作物。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失败告终。
可是他沉得住气,毕竟…失败某种程度而言,也是一次经验。
你不亲自去种一种,得出这个结论,又怎么知道行不通,又怎么知道为什么行不通呢?
当然,现在似乎只有土豆…似乎一切数据正常。
因而,陈正德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这土豆的上头,他每日记录着数据,观察着长势,对可能发生的虫害,进行观察。
开垦的土地,是一个极静谧的所在,平日不会有什么人来,只有数十顶帐篷,还有人按时送来物资。
这里极为辽阔,放眼看去,天际似乎和草原连在一起,冬日的草原,一到了夜里,便冷的让人哆嗦,而帐篷遮风避雨的能力欠佳,暂时也没有条件建起了石屋,因而每一次起来时,虽盖着厚重的羊毛褥子,帐里点了炉子取暖,可还是觉得浑身都有些疼。
一些年纪大的人,已经熬不住了。
也亏得陈正德年轻,因而在身边的人,大多都是和他一样的少年郎。
他们日复一日,每日睁开眼,走出了帐篷,迎着北风,眼睛几乎要睁不开,只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个人,这漫天被狂风吹起的草屑,宛如飞雪。
其实队伍里,已经有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这里…真的能种出粮来?
哪怕是土豆的长势,看上去尚可,可是有信心的人却是不多,毕竟,此前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败,又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自然而然也就让人失去了信心了。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辞行。
陈正德不善言辞,看着辞行的伙伴,当初大家一起出关,一起照料着耕地,而今对方却骑上了马,背着行囊,彼此分道扬镳,心里便忍不住有一种说不清的悲哀。
可这带来的所有人,都是可以走的,他们不在大漠,还可以回长安去,哪怕陈氏令他们在长安无法立足,他们还可以去关东,可以入蜀,反正只要不是这大漠,去哪里都可以。
可陈正德却没有退路,自己的祖父在他临行时就已经交代了,家主陈正泰说了,陈家得在大漠中扎根,别人不敢去的地方,陈氏要去,别人扎不下的地方,陈氏得扎下。
那数里之外营建的新城,只是巨树上的枝叶而已,哪怕枝叶再如何繁茂,可若是没有根,草原上的北风一吹,便什么都剩不下了,最后,不过又是一堆黄土而已。
陈正德要做的就是扎根,只有将根扎下,扎得越深,枝叶才能繁茂。
他无路可逃。
因而,除了每日照顾庄稼,陈正德干的最多的,就是席地坐在田埂上,夜里,他喜欢点上篝火,就这般坐着,观察着天上的星辰。
大大是如此,大年初一也是如此。
喝一口水酒,身体便不会寒了,将身上的牛皮衣和羊毛毯子裹紧,星光便倒映在他的瞳孔上,瞳孔里斑斑点点,也如夜空一般,闪耀着星光。
此时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辰,陈正德仿佛知道,或许在同样的时刻,也会有一个人,同时仰起头,看着一样的星辰,想念着同样的事。
只有这个时候,那本是夜空一般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的星光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陈正德感觉自己鼻头一酸,忍不住哽咽:“阿翁…”
到了初九。
李世民开始接见外朝的官员。
一年之计在于春,过了年,便算是开春了。
这春一开,整个大唐在冬日的蛰伏之后,开始又焕发了生机。
每年的钱粮用度计算了出来,民部尚书戴胄发现了一笔可怕的开支,于是连忙上奏!
很快,朝中一片哗然。
花销太大了。
陈氏在朔方筑城,这也没什么。
可是规模太大。
李世民也许诺,拿出一大笔钱粮出来。
本来朔方筑城在大臣们眼里,是应该做的事,秦汉鼎盛时都曾在那里建设军事堡垒。
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陈氏的图谋太大了,这哪里是建立军事堡垒,这分明是奔着建一座州城去的。
可问题就在于,在其他的地方,一座州城非但不要朝廷的钱粮,而且还会提供税赋。
可在大漠之中,一座这样规模的城池,几乎等同于持续的流血。
如何维持这样的巨城,是一个困难的事。
哪怕陈氏将来要迁徙去那里,哪怕陈正泰口头承诺,将来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养活自己。
可是这样的话,不能信。
话说的好听,等到时候人口真的迁徙去了,你们陈氏两手一摊怎么办,朝廷难道又把人迁回来?
这么多张口,几乎所有的物资都需依靠关中调拨!
这等于是,未来朝廷需白白养活无数不事农耕的人,这是一个无底洞啊。
何况,还有公主府的营建…花费也是惊人,戴胄上书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
因为去岁的时候,陈氏虽然出了大部分的开支,可是朝廷所用的钱粮,也很惊人。
这才只是刚开始呢。
在经过几次的上奏之后,李世民便将陈正泰寻了来。
陈正泰一到,发现三省和各部的大臣都在。
于是他淡定地行了礼,李世民则看着陈正泰道:“朔方营建的如何?”
“恩师,大体的建筑,已经完成了两三成了。”
大体的建筑…两三成…
也就是说,这大体的建筑,没有两三年时间是完不成的,那不是大体的建筑呢?
戴胄在一旁苦笑。
李世民颔首:“戴卿家和诸卿都说朔方的规模巨大,只恐朝廷将来无法供给,是以请求上奏,缩小规模,如汉时朔方城的规模即可,正泰怎么看。”
陈正泰显然是早想到会有一天,一点没有心慌,口里道:“敢问秦汉时营建的朔方城,现在去了何处?”
这一问,却让殿中都默然了。
陈正泰随即便又朗声道:“所以单纯的军城,是无法悬孤于大漠的。今日建了一座军城,百年之后呢?所以学生以为,朝廷的目的,不是陈兵于大漠,确保可以羁縻大漠,而是应当真正在大漠中扎下根,如若不然,今日建城,明日便要失去,今日依附的部族,明日又要反叛,朝廷所做的,都是徒劳无功的事。”
李世民点头,他很欣赏陈正泰有这般的雄心在这一点上,他和陈正泰的心思是相通的。
于是李世民看向戴胄道:“戴卿家,你看,陈正泰说的也很有道理。”
戴胄心里禁不住要吐槽,陛下你到底帮哪一边的,方才你也说臣说的话有道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