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抵都是如此,既有趋炎附势的一面,也有落井下石的心思。
尤其是那些世族,根基深厚,总能见风使舵。
现在老皇帝撑不住了,陈正泰固然救驾有功,陛下撤了陈正泰的爵位,或许是希望让太子施恩于陈氏,这一点很多人清楚。
可是,皇帝这样的打算没有错,而太子施恩…真的能成吗?
皇帝在的时候,可谓是一言九鼎。
而太子呢?
说难听一些,大家都是老臣,所谓的老臣就是…我们当初跟着陛下打天下,或者是我们位高权重的时候,太子殿下你还没出生呢。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太子殿下即便将来新君登基,难道不要照顾老臣们的感受,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的吗?
李世民的病重,尤其是一箭差一点刺入了心脏,这样的伤势,几乎是必死无疑的了。现在只是活多久的问题,大家就等着这一天。
说到底,臣子们怕的不是皇帝,皇帝之位,在唐初的时候,其实大家并不太待见,那些历经三四朝的老臣,可是见过不少所谓小皇帝的,那又如何?还不是想怎么摆弄你就怎么摆弄你。
大家畏惧的,终究还是人,李世民可畏,李承乾…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畏李承乾,自然而然…也就将陈家也当成了香饽饽!
无它,利益太大了,随便啃下一点陈家的血肉来,都足够自己的家族几代受用,在这种利益的驱使之下,打着抑商或者其他的名义,借此跟着咬陈家一口,似乎也不算是良心问题。
此时,陈正泰不屑的道:“这世上,果然世态炎凉的人占了多数啊。其实这些世族,表面上是要抑商,可他们也不想想,在二皮沟,他们暗地里难道没有做买卖吗?这些家伙,实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哼,惹得急了,我将这些人平日里做买卖的事都抖落出来。”
张千却是面上堆笑,无论怎么说,他对陈正泰的印象改观了不少,尤其是这个时候,他理应和陈正泰同气连枝才是。
于是张千深深的看了陈正泰一眼道:“陈公子此言差矣。其实…他们越是晓得做买卖的好处,才更要抑商。”
“啊…”陈正泰有些不解,忍不住讶异地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张千咳嗽一声:“你想想看,做买卖能挣钱,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对不对?可是呢,人人都能做买卖,这利润岂不就摊薄了?所以他们也偷偷做买卖,却是不希望人人都做买卖。哪一日啊…若是真将商贾们抑制住了,这世上,能做买卖的人还能是谁?谁可以无视律法将货卖到全天下去,又有谁可以办的起作坊?”
陈正泰一听,骤然之间恍然大悟。
他起初有些不明白,世族在看到二皮沟的暴利之后,哪一个没有参与到二皮沟里的买卖里来的?可他们要抑商,大肆宣传商贾的危害,这不是自打耳光吗?
可张千此时却是一语道破了天机。
抑商的目的不是大家都不从商,而是将普通人通过法律或者是律令的形式排除出从商的活动中去。
普通人害怕律令,不敢犯法。可世族不一样,法律本来就是他们制定的,执行法律的人,也都是他们的门生故吏,以前不抑制商人的时候,世族办一家纺织的作坊,其他人可以办九十九家同样的作坊,大家彼此竞争,都挣一些利润。可若是抑商,天下的纺织作坊就是自己一家,另外九十九家被法律消灭了,那么这就不是小小的利润了,而是暴利啊。
陈正泰明白了这层关系后,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道:“倘真是这样的心思,那么就真是令人可怖了。若朝廷真行此策,听了他们的倡议,这天下的世族,岂不都要兴风作浪?有土地,有部曲,子弟们都可任官,而且还有工商之暴利,这天下谁还能制他们?”
“是啊。”张千很认真的点头:“这也是奴所虑之处,天下的钱财,人口,土地,都在世族的手里,这朝廷岂不就成了空架子?就算是太子登基,也不过是他们的木偶而已。”
陈正泰冷笑道:“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张千语重心长地道:“太子殿下毕竟年少,对于许多人而言,此乃是天赐良机,而今…已有不少人在闹此事了。”
陈正泰颔首,皱着眉头道:“但愿陛下不要有事,如若不然,真未必能压得住他们。话说,你一个宦官,成日也琢磨这事?”
张千抬头,不禁白了陈正泰一眼:“奴乃阉人,没有子孙后代,伺候了陛下半辈子,又无门户私计,自是一切都以皇家为重。你以为奴和你一般?”
陈正泰不禁尴尬的笑了笑:“哈…其实我和你一样。”
张千惊骇的道:“你也是阉人?那你那儿子,是谁生的?”
陈正泰怒骂道:“我说的是,我也没有门户私计,心里只是以朝廷为重。”
张千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听岔了,竟差一丁点以为,陈正泰的身体也有什么缺陷呢!
他喃喃道:“吓咱一跳,不然就真苦了公主殿下了。”
你确定你这不是骂人?
陈正泰对他很无语,这是把天聊死的节奏了,于是他不再搭理张千,随即前往密室…
在宫里的人看来,太子殿下和陈正泰似乎在搞什么密谋一般,将陛下藏匿在密室里,谁也不见,这倒是和历朝历代皇帝即将要病逝的情节一般,总会有身边的人隐瞒陛下的死讯。
因此,总有不少人想要打探皇帝的消息,可张千布置的很严密,绝不透露出一分半点的消息。
陈正泰赶至密室,将李承乾几个换下来。
李世民又睡了许久,高烧依旧还没退,陈正泰摸了一下滚烫的额头,李世民似乎有了反应,他疲惫的睁眼起来,口里努力的啊了一声。
见陛下醒了,陈正泰立即抖擞精神,忙道:“陛下…想喝水?”
李世民眨眨眼。
谁能想到,平日里顾盼自雄的李二郎,现在却到了这个境地,可见人的祸福,真是难料。
陈正泰唏嘘着,连忙取了温水,小心翼翼的一点点的给李世民喂下。
李世民这才出了口气,似乎睡了一觉,精神了少许,他张了张嘴,努力道:“朕…朕这是在哪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陈正泰几乎是耳朵贴着他的嘴巴,才勉强能听清楚。
不过陈正泰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欢喜,李世民的求生欲越来越强了,于是道:“陛下,这里是陛下养病的密室,陛下中了箭,难道忘了吗?儿臣与皇后娘娘以及太子殿下,在此给陛下动了手术…陛下洪福齐天,现在…已好了不少了。若是能熬过去,陛下迟早便可恢复龙体了。”
李世民努力的想了想,混浊的眼眸逐渐的变得有焦点,此时,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事,而后轻声道:“这样说来…朕一箭穿心,竟也可活下来了,这定又是你妙手回春吧?”
陈正泰也不谦虚,你说一箭穿心就一箭穿心吧,陈正泰道:“这算不得什么,其实都是长孙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功劳。”
李世民脸上带着欣慰,长孙皇后自是不必说的,他想不到太子竟也有这份孝心。
李世民毕竟是通过宫变登台的,对于自己的儿子,固然是疼爱,可若是完全没有防备心理,这是绝不可能的。
而太子分明可以等到他驾崩,便可高高兴兴的登基了。最多在他驾崩之后,表现一下孝心,可哪里想到,在他眼看命不久矣的时候,太子还肯出一份力。
至于陈正泰…
李世民凝视着陈正泰道:“你救驾有功,可朕夺了你的爵位,你还肯救朕?”
陈正泰立马就板着脸道:“儿臣既是陛下的弟子,也是陛下的女婿,陛下既然要夺儿臣爵位,想来也是为了儿臣好吧,儿臣知道陛下对儿臣…绝不会有歹意的。救治自己的尊长,乃是为人婿和为人学生的本份,有什么肯不肯的呢?”
“朕今日方知忠孝二字。”李世民不禁感慨道。
这是实在话,身为皇帝,见多了父子反目,兄弟仇杀,宗室不睦,君臣失谐,所谓的天子,掌握了天下的权柄,调度着天下的利益,因而…处在这旋涡的中心,李世民比任何人都要理智,知晓这世上的人都有私心,都有贪欲。
可现在…李世民却发现,自己欠陈正泰的太多太多了。
陈正泰此时劝道:“陛下还是好好休息,努力调养好身体吧。这生死关头,陛下还未完全过去的,此时更该保重龙体。”
李世民却是道:“朕感觉…感觉自己睡了太久太久。这…歇…也已歇够了。如今…实在不愿再闭上眼睛,去面对那见不到尽头的黑暗了,你坐一旁来…坐到朕的身边,陪朕说说话吧。”
陈正泰理解李世民现在的感受,倒也不扭捏,索性坐在了一旁,便又听李世民问:“外头如今怎么样了?”
所谓的外头,自然是外朝。
陈正泰道:“儿臣一直都在宫中探视陛下,外头发生了什么,所知不多,只是晓得…有人起心动念,似乎在谋划什么。”
“朕不能死啊!”李世民感慨道:“朕倘若驾崩,不知多少人要弹冠相庆了。”
“陛下言重了。”陈正泰道:“其实还是有许多人对陛下忠心耿耿,甚为关切的。”
李世民固执的摇摇头,只是因为现在身体虚弱,所以摇得很轻很轻,口里道:“连张亮这样的人都会反叛,如今这世上,除了你与朕的至亲之人,还有谁可以相信呢?朕龙体康健的时候,他们之所以对朕忠心耿耿,不过是他们的贪欲,被背叛朕的恐惧所压制住了吧,但凡有机会,他们照旧会跳出来的。”
陈正泰失笑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未篡恭谦时…”
李世民细细的品着这句话,不禁道:“你又作诗了。”
“这…”陈正泰方才也只是下意识的念出来,此时才意识到,好像这诗有些不合时宜了,毕竟这诗人白居易还没出生呢,陈正泰忙道:“儿臣…是侥幸听人作的。”
李世民摇头道:“你真奇怪,总是要假托他人,生恐朕知道你学富五车似的。可世间的人和你全然不同,他们哪怕知道是别人的诗,也要抄到自己的名下,生恐别人不知他有才学。”
此时,李世民看起来恢复了许多。
陈正泰下意识的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感受着他的体温,高热居然退下了不少,看来是青霉素起了效果了,方才换药的时候,已经能感到伤口要快速的愈合了。
这令陈正泰心里轻松了许多,说话也不禁轻快了一些:“陛下这些话,令儿臣无地自容。”
李世民则道:“无地自容的是别人,不是你。”
他声音大了一些:“你可知朕为何要撤了你的爵位?”
陈正泰心里倒是有一些想法的,不过这时却摇摇头:“儿臣不想知道。”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李世民勉强咧嘴,算是笑了笑:“你不想,那朕便不说了,只是你需知道,朕不会害你便是,今日朕经历了生死,感慨良多,朕的病情,现在有何人知道?”
“啊…”陈正泰道:“其实给陛下动手术,本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所以除了娘娘和太子,还有儿臣以及两位公主殿下,噢,还有张千公公,其余人,都一概不知陛下的真实境况。”
“不知才好。”李世民道:“朕曾作诗,板荡识忠臣!这个时候,正可看一看,这满朝文武,谁忠谁奸!你待会儿偷偷传朕密旨给太子,暂时…不可透露风声,朕…暂时也不需他照料了,他也该去见一见百官了。”
怎么听着,好像李世民想偷袭,想骗的意思。
这样好吗?
第二章送到,同学们,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