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别离浮上心头,当日的一幕幕重现于脑海,诸葛亮感慨万千。
“臣微末卑鄙之人,怎敢劳烦太上皇记挂十年?”
“为魏国做出功勋之人,我到底都还记着他。”
郭鹏松开诸葛亮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坐吧,十年未见,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
诸葛亮抿了抿嘴唇,谨遵圣命,请郭鹏先坐,他随后坐下。
之后郭鹏询问了他十年来的心路历程,询问他从敦煌县令到敦煌郡守再到北庭都护的人生旅程,询问他在这期间领悟到的东西。
“当初臣想要离开洛阳到地方,就是想知道从中央到地方,一道政令究竟是如何完成的,要经过几次转手,从中央最开始生成,再到执行于地方,究竟要经过多长时间。
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变化,中央的政策会如何落实,会不会遭到人为篡改,一层一层下到地方,是否会失去本来的意思,从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变成坑害国民的恶事。
如果有,那么变化是从何开始诞生的,如果没有,又是什么使得政令如此畅通,到了真正执行的时候,地方又会如何执行,是会原封不动的执行,还是自行更改,中央又会如何处理。
而这一切最终作用到黎民百姓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到底是利民了,还是损害了他们的生活,使得他们的生活更加困苦,而不是更加轻松,这一切,就是臣想要知道的。”
诸葛亮侃侃而谈道:“这十年来,承蒙太上皇、陛下信赖、任用,臣终于明白了臣在洛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而在地方上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你懂了?”
郭鹏很是欣赏的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拱手。
“不敢说全懂,但是,政令如何上传下达并且最终执行这中间的过程和曲折臣是终于明白了也明白为政者最重要的是什么,以及该怎么做。”
郭鹏点点头。
“那你说说,你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最大的感悟…”
诸葛亮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若要说最大的感悟便一定是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正在喝茶的郭承志一愣。
郭鹏收敛起笑容。
“继续说。”
“遵命。”
诸葛亮点头,开口道:“臣在中央为官时时常感慨地方无能一道政令贯彻起来如此缓慢、低效非要中央派人督促不可否则绝不按时按质办成。
臣当时心中对此多有埋怨相当不满觉得地方官员尸位素餐,只知道拿俸禄,对朝廷政策阳奉阴违,不放在心上,理当严惩。
而离开中央来到地方臣却又时常感慨中央不了解地方苦楚只知埋头制定政策却不肯抬眼看看真实的民间制订出一堆不合实际的空洞文章,对于地方有百害而无一利。”
“嗯,继续说。”
郭鹏缓缓点头。
“产生如此矛盾的感觉之后臣便觉得,中央和地方之间,一定是某个环节出现了衔接上的问题,使得双方无法相互明白各自的难处,最大的问题,大概就在于双方都在力求不犯错。”
诸葛亮皱眉道:“中央官员不敢犯错,地方官员也不敢犯错,这种心态在我魏官员群体之中非常普遍,而这一心态又会直接导致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只报喜,不报忧。
政策推行下去,需要官员执行,官员是人,人非圣贤,孰能无错?会有好的结果,但是也难免会出现不好的结果,但是恐惧犯错的官员不敢汇报错误,只要能掩盖,那就拼命掩盖。
上官事务繁忙,往往不能亲自确定事情究竟有没有办好,只能听属下汇报,以此作为判断汇报上去,假使有人真的汇报问题,上官就真的敢于把问题汇报给中央吗?
这也不见得,最坏的情况下,一件事情出现错误,被层层瞒报,从上到下互相帮忙遮掩,官官相护,到最后,中央得到的就是一笔糊涂账,完全不是真实的情况。
但是中央却以为这是真实的情况,在此基础之上,颁布更新的政策,要求进一步达到某个目标,可原先就没有达成的目标,如何更上一层楼?只能继续瞒报。”
诸葛亮说的沉重,郭鹏的面色也毫不轻松,连带着郭承志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你瞒报,我也瞒报,这一定会出问题的,就算原来是小问题,从上到下层层瞒报也会造成大问题,最终,就是震动中央的大案。”
郭鹏看着诸葛亮:“你是如此理解这个问题的?”
诸葛亮连连点头。
“是,问题就是这样来的,而更可怕的是,一件事情从政令形成到执行地方,无论哪一个环节,无论哪一个人,哪怕只出现一个极其微小的失误,只要有,最终极有可能导致一个巨大且难以填补的缺口。”
“府君,各级官吏便如此恐惧于承认错误并且改正吗?这并非难事,只要勇于承认,努力改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啊。”
话说到这里,郭承志终于没忍住,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在他看来,只要出现问题,那就去改正,这是最重要的。
谁出的问题谁去改正,把错误修正了,那么问题就解决了,所有人都无需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就和他小时候上学的日子一样,犯了错,只要勇于承认,就会得到谅解,虽然的确要为此承担一定责任,需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是只要承认错误不就可以了吗?
相反,如果瞒着,一旦被发现,那就是一顿胖揍。
记忆中,小时候他也曾害怕犯错,犯了错误之后害怕被郭瑾责罚,就隐瞒不报,但是皇子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郭瑾知道后,十分生气,下狠手痛揍了他一顿,然后告诉他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认,不敢改正,这样就是错上加错!
那顿痛打他至今记忆犹新,记得最后还是母亲蔡婉跑去皇宫把祖母曹兰请了过来,曹兰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才让郭瑾停手,否则郭瑾还要继续打。
那顿打的记忆过于深刻,于是这就成为他所认定的事情。
承认错误很难吗?
为什么那么简单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呢?
年轻的郭承志无法理解。
郭鹏叹了口气,没说话。
诸葛亮为郭承志解答了疑惑。
“公子,官员犯错,这不是小事,这关系到官员本身的官位和未来的升迁之事,更有可能成为旁人攻讦此人的把柄,一朝把柄在手,便有可能失去权位。
地方官员并非和和睦睦一团和气,彼此之间为了权势和利益,勾心斗角无所不为,互相之间盼着对方犯错倒台的不知凡几,几乎不可能按照正常流程来处理此事。
一人犯错,那么盯着他权位的人就会立刻借此机会大肆诋毁此人,甚至可能发动同盟对此人大肆攻讦,非要将他扳倒不可。
而失去官位,对于官员而言,是极为可怕的事情,包括他本人在内,整个家族,都可能遭到清算,失去所有,所以主动承认错误对于官吏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郭承志十分惊讶。
这和他所接受的教育而得出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况。
“怎么会…既如此,那些规定定下来又有什么用?规定定下来不就是要用的吗?小小地方,哪来的那么多勾心斗角?为什么一定要同僚倒下?
难道弥补错误修正失误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官员斗争,受损的难道不是平民百姓?他们只顾自己,不顾百姓死活?”
郭承志又是惊讶,又是生气。
“虽然听上去非常可恨,但真实的地方,便是如此了。”
诸葛亮无奈摇头:“公子所言,是极为理想之状态,官员之间和睦、团结,一心为了办事,而没有私心,人人都追求公务的完美,而不追求个人私欲。
一人犯错,所有人一起承担、改正,上官带头承担错误,为下属开脱,然后集中全力弥补错误,将错误修正,中央也不会严惩犯错者,公子所思所想,应该就是这样得事情了。”
“这样不好吗?”
郭承志满脸疑惑。
“这样非常好,可问题在于办不到,我等所设想的理想状态,从政令离开朝廷开始就一直变动,等执行到地方时,早已和初衷相隔甚远,甚至都不是同一个想法。
官员与官员之间绝非勠力同心之关系,勠力同心之人并非没有,但是极其稀少,更多的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为一己私利不惜放大同僚之失误,宁愿让民众挨饿受损,也要将同僚扳倒。”
诸葛亮一脸遗憾的告诉郭承志人间真味。
郭承志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这…这简直混账透顶!这种官员应当严厉惩处!”
诸葛亮连连摇头。
“虽然如此说,可这样的官员又如何能发现呢?他只是不作为,而没有犯错,律法惩处犯错之人,一般不会惩处不作为之人,不作为,就意味着没有犯错。
没有犯错,又该如何惩治呢?如此情况之下,别说一个小县,就是一个小小村庄,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某些官吏眼里,民众只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筹码。”
诸葛亮一通话说尽了魏帝国地方政治的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