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蔡邕想知道,郭鹏未必就不想说。
年轻的时候满心都是阴谋算计,心足够冷,足够狠,只觉得骗的还不够到位,还可以多骗一些,加把劲儿,把蔡邕的可利用价值榨的一干二净,这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可是时过境迁,郭某人年过半百,不复当年的阴狠毒辣。
从皇位上退下来数年,他的心渐渐没有那么冷、也没有那么硬了,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以接受了,也不想着去改变了。
郭琼的一席话更是彻底摧毁了他的心防,让他痛苦万分,几度泪流满面。
现在他的心已经不再冰冷,渐渐地有了些温度,于是好多冰封在心里的事情都藏不住了。
午夜梦回之时,他甚至会惊醒,脑袋里会有些混乱,会怀疑当初的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一种残酷的思维去做那些惨绝人寰的事情。
他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拷问了。
面对蔡邕的拷问,他招了。
于是蔡邕瞳孔一缩,面露震撼之色。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你一直都在骗我?”
“嗯。”
“你骗了我四十年?”
“可以这样说。”
郭鹏没有否认,一概承认。
或许这当中有些区别,比如郭鹏对蔡邕的深厚感情并不完全是假的,除此之外,也就大差不差。
细细想想,郭鹏觉得自己对蔡邕的感情,大概也就属于那种骗着骗着骗出了感情的那种。
所以也逃不出骗的范畴。
所谓演员,就是通过精湛的演技骗过观众的理智,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对蔡邕不外如是。
蔡邕显然是被震撼到了。
从自己猜测,到最后被承认,这中间也是有区别的,好一会儿,蔡邕才反应过来。
“子凤,你与我初识,你才十二岁…那个时候,你就开始骗我了?”
“准确的说,八岁的时候,我就开始骗人了,最开始骗的,也不是您。”
郭鹏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看着蔡邕床脚上的雕饰,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汝南月旦评。
“那一年,许子将在汝南办月旦评,我与那时才十八岁的曹孟德一起去了,许子将一开始不愿给曹孟德评语,曹孟德软硬兼施,还让袁绍帮忙,许子将无奈,才给了评语。
可给了评语还不算,还要嘲讽一句曹孟德家里的宦官祖宗,曹孟德气的脸色发白,我当时一看,觉得这是个巴结他的好机会,于是就冲上台,一脚踹过去把许子将踹了个趔趄。”
“你…你八岁就要巴结孟德?为什么?”
蔡邕愕然。
“为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出人头地啊。”
郭鹏摇了摇头:“蔡公,那时候我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一心只想出人头地,那时候,曹家权势滔天,和孝灵皇帝沾亲带故…那时候宋皇后还没死,曹家是真的沾亲带故。
我那时候不过是个颍川郭氏的破落户,除了士族的身份一无所有,父亲不过是千石县令,曹家人却是中央高官,不巴结他们,我怎么有未来呢?我怎么改变命运呢?”
蔡邕觉得不可思议。
“这怎么会呢?”
“蔡公,我和曹氏结婚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名满京城,您当然会觉得我和曹氏的婚姻中,我占主动,可其实,最早的时候,我和曹氏的婚姻,我可是弱势一方啊。
我家只是一个谯县县令,与颍川本家不睦,出了事情,指望颍川本家动用政治资源救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家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除此之外,我就只有我自己。
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摆出弱势姿态,我越是弱势,曹家人就越看不起我,我必须要狠,要坚决,要强势,这样,我才不会被曹氏所左右,我才能抬得起头!
所以我从小不仅读书用功,还好勇斗狠,当时的风气就是如此,于是我打起架来不要命,经常带头打架,打遍谯县无敌手,是个十足的小恶霸,哈哈哈哈!”
想到四十多年前自己好勇斗狠打群架的过往,一打架就打得头破血流的过往,他忍不住的笑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我能表现出士人的心气,表现出士人的才华,那么我就能压住寒门的曹氏老人,但是压得住曹氏老人,不代表能压得住小辈。
老人更在意学问,小辈更在意能否复起,所以我不仅要读书用功,更要足够凶狠,凶狠强势,才能镇住曹氏小辈,所以我好勇斗狠,打起架来不要命,以此成为曹氏小辈之中的领头羊。
我不仅打别人狠,揍起曹氏小辈也十分凶狠,我想,只要我在小的时候揍他们揍的足够狠,就算以后长大了,他们实际上可以打过我了,但是只要我一瞪眼睛,他们还是会怕我,会怕我一辈子。
我当时可没想到我后来做了皇帝以后能凭此压制住曹氏的功勋将领,当时,我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不能让曹氏把我当成提升家门的垫脚石,我不甘为人下,我要有主导权!”
郭鹏加重了语气,捏住了拳头,满脸决然:“我怎么可能愿意为人下?我要自己做主,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没人能为我做主!”
随后,他又松了口气,恢复了方才的淡然。
“结果没想到,我会走上这样一条路,他们也成了我的部将,立下了赫赫战功,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怕我,我一瞪眼睛,他们就腿发抖,曹仁曹洪尽在我掌握之中,到底也没有逃出我的掌握。”
这样说着,郭鹏得意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蔡邕惊讶的连身上的病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年幼的郭鹏就有如此心机。
但是想到十三岁做了秦王的赵政,而郭鹏和他是一个段位的,这样想想,或许他们这种人天生就适合做领导者吧。
“如此说来,子凤,曹氏、夏侯氏,是在你抵达洛阳之前就被你算计好了的?”
“嗯,不只是他们,我还用凿冰捕鱼的手段获取名望,那也是早就策划好的…这个蔡公应该不会惊讶吧?”
“你策划的?”
蔡邕惊讶了,但是转瞬之间又明悟了。
郭鹏笑了。
“蔡公,您应该是觉得这是我父亲主导的,不是我主导的,我只是一个参与者,但其实,是我想出的办法,然后拜托父亲配合我,把戏做全套了,这样比较好。”
蔡邕无语。
不过他已经渐渐有了承受能力,渐渐觉得郭鹏小时候做的这些事情并不奇怪。
这是他作为一个传奇帝王应该有的本事,要是没这个本事,他反而做不了如此传奇的帝王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到洛阳之后的算计了?我和子干,都是在这个时候被你算计的吧?你先利用孟德接近我,然后又利用我接近子干,一环套着一环…”
“蔡公,这个真不能说算计,因为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我那位妻兄居然认识您,关系还不错,是他主动提起的,而且那个时候想要投献文章给您,得到您的点评的,又何止我一个?大家都在算计您?”
郭鹏笑着偏过头看着蔡邕,开口道:“大家都在用的自抬身价的手段,是当时的惯例,既然是惯例,就不能说是算计,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而且我又怎么知道曹孟德举荐就真的一定有用呢?”
蔡邕沉默,想了想,觉得郭鹏说的也有道理。
“只是说您要接见我了,我就开始掩饰自己了,掩饰我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扮做一个诚诚君子,在您身边竭尽全力的迎合您的期待,用一年的时间,得到了您的信任,然后,您才会为我引荐老师。”
郭鹏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但是,我又怎么知道您会带我去见老师呢?我的目标最开始只是您,不是老师,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不是计划之中的。”
蔡邕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什么对你来说是计划之中的?”
“您和您的族人蔡质被阳球陷害的那一次,我串通好了时任廷尉的我家长者郭鸿,特意在廷尉府门口演了一场戏,我被鞭打,阳球因为暴虐失了人心,最后不得不放过您,然后我也得到了极大的名望。”
蔡邕顿时感觉自己的情绪十分复杂。
明明自己是被搭救的那一方,的确也是被救了,但是没想到,这一切是郭鹏设下的一个局。
虽然说这是双赢的局面,但是被郭鹏这么一解说,整个感觉立刻就不对了。
“我本以为,你是出于情感而来救我。”
蔡邕微微叹息道:“当时听说你被鞭打,我心里一抽一抽的疼,我在监狱里哭的昏天黑地,结果到头来…那后来你送我去五原,还有路上遇到贼匪的事情,该不会也是你?”
“蔡公,我固然是为了获取名望,但也是为了救您,才想到了这个办法,这样做对您对我都好,而且您不要觉得我算计,就觉得我什么事情都会做,那的确是阳球做的,不是我做的。”
郭鹏握了握蔡邕的手:“我的确算计了很多人很多事情,但不是每时每刻我都在算计。”
“呵呵呵…子凤啊,经你刚才那么一说,你说的这句话我又怎么敢相信不是新的算计呢?”
“之前我算计是因为能从这件事情上获取利益,可现在我算计您,有什么好处?”
郭鹏无奈的摇了摇头。
蔡邕一想也是,郭鹏已经是天下至尊了,还有什么算计自己这个糟老头子的必要呢?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稍微有点尴尬。
地位不同了,自己早已没有被算计的价值了,郭鹏现在说的话,只能是真话。
见蔡邕不说话了,郭鹏笑了笑。
“当然,我算计了您的,其实远远不止我说过的这些事情,相比之下,老师,我是真的没算计过,我很尊敬他,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让我受用至今。”
“我不值得尊敬?”
蔡邕有些激动,他觉得有些不平衡。
“当然也值得尊敬,但是蔡公,您的名望,还是比较高的,而且您活的也更久,更值得被我算计,不是吗?”
“我…”
蔡邕忽然间感觉自己不太擅长和这个卸下伪装的郭鹏对话。
“说到底,与其说算计,不如说是利用,您的名望很大,名声很好,我想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只要您愿意配合,愿意帮我背书,我就能放开手脚去做,这是您对于我而言最大的价值。”
郭鹏说的是实话。
蔡邕也听出来郭鹏说的是实话。
“原来如此,那么些事情,你做的那么多事情,让我知道,请我理解的,都是在利用我,让我帮你背书,承担骂名?”
“我输了,就是骂名,我赢了,就是美名。”
郭鹏认真的纠正蔡邕:“现在,我赢了,史书里只会记载您慧眼识英豪,每一次重要的历史节点,都站在了正确的地方。”
“美名,美名,好一个美名。”
蔡邕忽然有些凄凉的笑了出来:“子凤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从头到尾,我就没想过这些政事上的问题,我一直都觉得你对我是真心实意,是没有任何其他的考量的。
结果到头来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你的目的,包括我在内,四十年啊,子凤,四十年,你对我只有利用,说不定还在背后笑我,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
蔡邕躺在床上,觉得浑身发冷,浑身无力。
面对蔡邕的这个问题,郭鹏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然后给出了一个他自己的确认同的答案。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蔡公,我再无情,我再冷酷,面对一个诚心待我、信任我的人,我又怎么能完全出于利用的想法,而没有一丝丝感情呢?蔡公,你如今可是魏国最高的官职,仅此一人的司徒。”
“司徒…呵呵呵呵…”
蔡邕笑出了声,那声音就和破旧风箱里发出的漏风声一样,十分难听。
“我不在意什么司徒不司徒,对于你郭子凤来说,什么人在你看来都是你手掌之中的玩物是不是?”
“并不完全是。”
“看来大部分都是的。”
蔡邕把头偏到了一边:“子凤,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能成就如此伟大的功绩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偏偏就做成了,你让整个天下再也没有敢于反对你的人…你真是无所不能。”
蔡邕喃喃一阵子,忽然转回了头,盯着郭鹏的侧脸。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子凤,你要认真的,不能隐瞒的回答我。”
蔡邕抓紧了郭鹏的手,生怕他拒绝似的。
郭鹏隐约知道了蔡邕想要问的是什么,他低下头,看着蔡邕枯槁的手,长叹了一声。
“好。”
蔡邕放下了心,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自己的问题问出。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取代汉室自己称帝的。”
郭鹏沉默了好一会儿。
沉默期间,蔡邕的老仆走进来给郭鹏送茶,蔡邕直接叫老仆出去把门关上,不准任何人进来。
老仆很奇怪,但还是按照蔡邕的要求去做了。
房间里再度只剩下郭鹏和蔡邕两人。
“此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然后…会被我带到棺材里,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蔡邕很担心自己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所以给了郭鹏一个承诺。
郭鹏扭头看了看蔡邕,看到他满脸的紧张。
他决定了。
“中平四年。”
蔡邕愣住了。
“中…中平四年?”
“对,中平四年,张举张纯造反的那一年,黄巾起事被镇压之后的第三年,我做护乌丸校尉的时候。”
对于郭鹏的答案,蔡邕完全无法相信。
“中平四年?子凤,你骗我的吧?那一年你才…你才二…二十二岁?你就决定取代汉室?你只是一个护乌丸校尉,你就要取代汉室?”
郭鹏点了点头,微微笑了。
“没想到吧蔡公,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就决定要推翻汉室重整天下做皇帝了,而且十五年后,我成功了。”
蔡邕完全陷入了震惊之中。
一系列他原先想不通或者不敢想的问题全部有了合理的解释,所有让他带有疑惑的问题迅速在他的脑袋里过了一边。
由于数量太大,以至于他的思维一时间陷入了停滞之中,无法正常反应。
郭鹏在中平四年就要造反做皇帝?
怎么会?
这不可能啊。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蔡邕忙问道。
“为什么…怎么说呢,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让我莫名其妙起了杀心的人,杀了他之后,我就认清了我不安分的心,它在告诉我,我想造反,我想做天下至尊,我想替代汉室成就帝业!”
“什么人?”
“老师在家乡办学的时候收下的一个学生,叫刘备,汉室宗亲,是个破落户,我估计老师也不一定能记得住他的名字,当时他来投靠我,然后我用计害死了他。”
“为什么?”
一个全新的为什么。
“蔡公大概不能明白我的想法,这个人有点特别。”
郭鹏摇了摇头,没打算说真实的原因,因为真实的原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谁会相信刘备会成为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从区区几百人的队伍发展为一方割据诸侯,最终称帝。
三国群雄里,刘备是基础最差的那个,顶着汉室宗亲的名头,结果父亲是瓜农的孙坚都当官了,他还在老家当潮男引领时尚呢。
可谁能知道,这家伙居然成为笑到最后的三个人之一。
要说起来,他也绝对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奇男子。
看着他飞快地学习自己,飞快的进步,郭鹏有点慌,更有点嫉妒。
于是他起了杀意,在刘备还不能威胁自己的时候,果断用计害死了他。
害死刘备之后,郭鹏终于看清了自己真实的野心——那颗从六岁开始就扎根于心底并且逐渐成长起来的造反的野心。
于是郭鹏觉醒了,为自己定下了争霸天下的目标。
先争霸,然后改造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不再如此冰冷无情,让这个世界少一点吃人的惨剧,让这个世界更适合人类的生存。
蔡邕显然不能接受郭鹏遮遮掩掩的回答。
“中平四年,你二十二岁,只是一个护乌丸校尉,结果你告诉我你那个时候就要造反称帝?!子凤!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蔡邕过于激动和愤怒,居然直起了上半身,脸涨的通红,结果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郭鹏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为他顺气,好容易顺了气,才准备扶着他继续躺下。
可蔡邕却一伸手抓住了郭鹏的胸口,喘息了一阵,稍微回了口气。
“我想不明白,子凤,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造反?我以为至少也是在你封公之后…”
“封公之后那叫篡位,不叫造反,篡位自上而下,造反自下而上,蔡公,我看上去是在篡位,实际上,我是不折不扣的造反。”
郭鹏握住了蔡邕的手:“至于为什么,怎么说呢…蔡公,你见过村庄里的农人们吗?不是现在的,是四十多年前的,孝灵还在位的时候,您还在做官,我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童子。”
“什么意思?”
蔡邕很疑惑,不知道郭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公,你生来就是士族豪门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不缺吃穿,能读书习字,能明世间道理,学究天人,名望遍及大江大海,还写了很多著作,可是,您有哪怕那么一个字,是为了那些农人们而写的吗?”
蔡邕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吧?蔡公,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在意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郭鹏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或者说,您从未把他们当过人来看。”
蔡邕更加疑惑。
“你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您的问题啊,蔡公,我在告诉您,我为什么要造反。”
郭鹏缓缓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决定造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了,我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沛国国相巡查各县,我父亲是谯县县令,为了得到国相的赏识,他特意带我下乡转了一圈。
当然不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而是为了视察一圈辖下,有没有冻饿而死的尸体倒在路边没人收拾,有没有衣衫破烂的人到处乱晃,他规定,不准这些有碍风化的人出现在国相的视野范围内。
所以他要深入乡间,让手下人把这些会让国相不开心的人和事物全部清理掉,当国相来视察的那一天,他们不准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安排好的人,他们将扮做农人。
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与我一起生活在谯县、却仿佛并不生活在一块土地上的那群农人,之前或许我也见过,但是我记不清了,我记得清楚的,就是那一次。”
“六岁?”
蔡邕更加惊讶了:“你不是说中平四年吗?”
“中平四年是我最终决定的时候,真要说萌芽,还要说到六岁的时候。”
郭鹏笑着说道:“办什么事情总要有个原因,不可能这边说要造反,我就要造反,就算是我,要造反也是需要一些理由的。”
“你的理由就是那些农人?为什么?”
蔡邕想不明白郭鹏的意思,怎么想都觉得想不通。
“为什么?蔡公,这是我要问你的,你为什么觉得那些农人的生死一点都不重要?他们不足以成为我造反的理由吗?”
郭鹏忽然变得有些悲戚,悲戚的看着蔡邕。
面对这个问题,蔡邕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眨了眨眼睛,眼睛里全是疑惑,全是不解。
郭鹏看了一会儿,深觉遗憾。
“蔡公,这就是你我之间最根本的问题了,你从没把他们当成人,所以你觉得我凶残,恐怖,杀人如麻,但是我把他们也当成人,和我一样的人,所以我不觉得我是个残忍的暴君。”
因为把他们当成人,所以就不残忍?
他们是人?
他们不是人?
蔡邕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而后他发觉自己本能的正在排斥这个问题,本能的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
他莫名的担心这个问题万一被往深了去挖掘,会挖掘出一些恐怖的事情。
会冲击他早已稳固的不能再稳固的世界观。
他不敢细细往下想。
可郭鹏并没有打算就这样结束。
“眼睁睁看着农人穷困潦倒并且饥饿致死以至于饿殍遍野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眼睁睁看着农人遭受瘟疫而无所作为以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巧取豪夺赈灾粮食以至下辖农人大批大批饿死的名士一点都不残暴。”
“汉末动乱二十年,千万人丧生,千万人!这一千万人的死,你们谁都不在乎。”
“而杀几千个贪腐官吏的我就是世所罕见的残暴之人,就是能让蔡公怀疑我本性的根据。”
郭鹏悲怆的叹息一声,反过来握紧了蔡邕枯槁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蔡公,您质疑我本性之时,是否注意到您自己的本性才是真正的残暴?”
“我?我残暴?”
蔡邕大吃一惊,惊得三观都要炸裂了。
一辈子手无缚鸡之力,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蔡邕。
残暴?
“您不残暴吗?”
郭鹏悲伤的反问道:“您眼里只有那被杀掉的数千贪官污吏,全无因为天灾人祸而死去的一千多万黎庶百姓,一边是数千人,一边是千万人!蔡公!谁才是真正的残暴?谁才是真正的虚伪?您真的敢说那是我吗?!”
郭鹏怒吼一声,松开了蔡邕的手,站起身子指着蔡邕:“为什么你们的眼里从来就没有那些农人?为什么你们的眼睛总是朝上看却不肯往下移那么一点点?
看看啊!睁开眼睛看看啊蔡公!看看多少人饿死多少人病死,多少人死之前还在拼命挣扎!多少人死了以后连个坟墓都没有!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是牲畜!不是蝼蚁!是人!人啊!!”
蔡邕的脸色惨白,偏着头,死死盯着悲怆嘶吼的郭鹏。
他忽然看到两滴泪涌出郭鹏的眼眶,顺着郭鹏的脸颊往下流。
他从没看到过郭鹏如此悲怆的表情,那种发自内心的悲怆,容不得半点作假。
他八十四岁了,分得清什么是虚情假意,什么是真情流露。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忘记了一切病痛,眼前只有郭鹏悲怆的表情,还有那两滴眼泪。
郭鹏没有抹掉这两滴眼泪,任由它们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到了地面上。
他强忍情绪,没有当着蔡邕的面哭出来,但还是没能管住那两滴眼泪。
正如他十九岁的时候管不住的那两滴眼泪一样。
他深呼吸几次,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夏商周为何覆亡?春秋诸国为何一一覆亡?秦国为何覆亡?两汉为何覆亡?蔡公,您知识渊博,我知道,您一定会说出无数理由,什么妹喜,什么妲己,什么褒姒,什么秦皇残暴,什么桓灵不察!
那是原因吗?不是的蔡公,不是的!什么是真正的原因?我想了四十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那些国君和权贵们,从来没有把治下黎庶百姓当成人去看!”
郭鹏又指了指自己。
“为什么我能取代汉室建立魏国?为什么他们信服我?因为我把他们当成人看。”
郭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从始至终,我都把他们当成和我一样的人去看,我想活着,他们也想活着,我想吃东西,他们也想吃东西,我想学习,他们应该也想学习。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人,我是这样看待他们的,所以我知道他们要什么,他们所求的是什么,我能满足他们,他们会接受我的统治,心甘情愿向我缴纳赋税。
而若有朝一日,我的子孙后代们不再把他们当成人去看,而是把他们看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那么魏国就到了该覆亡的时候了,我对那样的君王绝无怜惜!”
蔡邕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郭鹏,除了喘气,一动不动。
郭鹏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要听到蔡邕说些什么,可蔡邕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了一会儿,确定蔡邕不会说些什么的时候,郭鹏落寞的低下了头。
终究,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他。
他一声长叹。
“蔡公,您永远也不会懂,更不想去懂,我是知道的,所以,您就当我没说过这些好了,您尽管当我是昏君暴君好了,但是千百年之后,后人会给我最公正的评价。
谁是仁德之人,谁是残暴之人,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你们连谁才是人的问题都不屑一顾,既然你们不把他们当做人,你们就没有资格评论谁仁德、谁残暴!”
说罢,郭鹏转过了身子,强忍心中悲愤,快步离开了这间病房。
一拉房门,面色惨白的老仆站在门口。
郭鹏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杀意一闪而过。
“你什么都没听到,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懂?”
老仆一愣,然后如小鸡啄米般快速点头。
“懂!懂!懂!”
“去照料蔡公吧,蔡公身体很虚弱,离不开人。”
说罢,郭鹏快步离开蔡府。
他一刻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三天以后,蔡邕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