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前,狂风不再,残雪依旧,雪上血痕清晰的惊心动魄,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只偶尔有石壁剥落的声音响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赵南海也走了过来,三人看着栏下无底的深渊,看着月光照耀下的薄雾和绝壁上那些积着雪的老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们各自离去,没有交谈,也没有对视——宁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叶红鱼也跳下去了,宁缺和昊天能够活着,她不可能活着。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结局,那么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还没有完,她是裁决神座,她的死亡会引发很多事端,道门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开始着手准备镇垩压裁决神殿的怒火,赵南海要从旁协助重新稳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拢道门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随着今夜这场战斗,随着叶红鱼的死去,道门开始正式着手覆灭新教,与唐国、书院之间的战争也将正式开始。
三人离开,破损严重的神殿,再次回复无人的寂寞,自然,会有人被安排到绝壁下方,去确认叶红鱼的死亡,寻找她的遗体,只是到了那日,就算她能够重新回到裁决神殿,这座肃杀的神殿,也无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黑夜深沉,月儿被掩在厚厚的云层后方,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桥、桥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阳州城外的田野被冻的有些结实,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声闷响,有人从城头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冻实的地面砸出了数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顿时断裂然而在这样的痛苦下,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景略的眉拧的极紧,纵使黑夜深沉,也无法掩去脸上的苍白之色,无数颗汗珠从他的身体里逼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为足,在地面上艰难向前爬行,待钻进一片灌木丛里,确认不会被人轻易发现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在这时,城墙前再次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拔开灌木向那处看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个人那人身上尽是血污,明显已经死了。
城墙上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数十根火把被点燃,只是瞬间,漆黑的夜色便被驱逐一空,城头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昼。
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颜脸上满是血,但勉强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体微震,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因为他识得那人,准确来说,他和那人很熟。
过去这几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阳州城里暗中联络那些心怀故唐的年轻人取得了很多进展,此时死去的那名年轻人便是其中一人。
阳州城头变得扰嚷起来,有喊杀声,有兵器撞击的声音,王景略艰难地抬头望去,知道城墙上面,那些忠于长安的年轻人,正在被神殿的强者们追杀,他的拳头握的越来越紧,却无法做些什么,不由心生绝望。
又有人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被冻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溅出血花,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眼眸里满是后悔,他后悔没能发现,自己的计划全部被神殿掌握,后悔没能预计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后悔让这些年轻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这些人,是他在诸阀里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轻人,用宁缺的话来说,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轻人的骨头再硬,终究还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红了,嘴唇被咬破,开始流血。
他盯着阳州城头那些神殿骑兵,看着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丧家之犬,却不敢唁唁。
他转过身,像狗一样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处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须活着离开清河郡,他要把今夜发生的事情,告诉青峡那面的唐军,告诉宁缺,书院的计划已经失败,告诉长安,战争已经开始。
宁缺没能想到,他也没有想到,西陵神殿,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他们的事业,清河郡的年轻人们,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但是,我会回来的。
当我回来的那天,铁蹄将会踏碎这片艰难寒冷的田野,火把将会插满富春江畔的庄园,死去的年轻人的英魂,将会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着漆黑的夜里爬去,背离阳州城里的火把光辉。
有雪忽然飘落,洒在那些死去的年轻人身上。
也洒落在像狗一样的他的身上。
阳州城最直的那条长街,被灯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辇在街中间缓慢移动,辇旁十余名侍女不停向夜空里洒着花瓣,那些花瓣与新落的雪一混,然后一同落下,圣洁纯净。
雪风微作,掀起辇前的幔纱,露出横木立人犹带稚气的脸庞。
长街两侧,成千上万的阳州民众,纷纷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诸阀的阀主同样双膝跪地,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今夜的阳州城,到处都在追杀,到处都在死人,鲜血灌进青石板的缝隙,流进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数年前叛乱后最血腥的一个夜晚。
忠于长安城的年轻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于那些没能被神殿发现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后,也会沉默很多。
横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余名唐国天枢处的强者,尽数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鲜血,他的意志更是让鲜血涂满清河郡。
他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于西陵大神官的权柄与威严。
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着神辇在散播的花与雪中缓慢前行,享受着凡人的敬畏与爱。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与唐国的战争终于开始了,那个叫宁缺的人还能安坐长安城吗?
宁缺,你什么时候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请来与我一战。
请来被我杀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横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掠过青峡,落在长安城,微笑想着。
中原处处皆雪,无论桃山还是阳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后宋国也将落下一场雪,那场雪必将名留史册,而在这之前,本来风雪连天的草原却忽然间雪停了,云散雪消,露出那轮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数千座帐篷正在被拆除,无数牲畜正在被驱赶,金帐王庭的勇士们正在给座骑佩鞍,数万名精锐骑兵即将启程场面很壮观,却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鸣叫,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做为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在过去这些年与唐国的战争连获胜利,金帐王庭的贵族子民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得意,但此次的情况不同。
今夜,金帐王庭即将整体南迁。
南迁便是南侵。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意味着将与统治世界千年的唐国你死我活便是金帐最骄傲的勇士,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先离开渭城南下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车队,车队由十余辆大车组成,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辎重,所以走的轻松。
对金帐王庭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车队。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胸前挂着的骷髅头项链,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洁白的像是纯洁的玉。
国师胸前挂着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平静微笑,不知想些什么。
对于中原修行界来说,他是化外的蛮人,哪怕带领金帐王庭投到昊天的怀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离在正统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这不影响他的强大,也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很向往那轮明月,他很想去南方,体会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长安城,他想去书院,当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来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着那轮月亮,被风雪连续洗了好些天的空气,格外洁净,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静,于是那月亮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和国师不同,阿打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觉得那轮月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金帐王庭总动员,十余万铁骑即将南下,单于的决心很大,动作很迅速,阿打却还是有些不满意,他急着去南方。
他要杀死那名叫华颖的唐将,他要冲垮唐军最后的骑兵,从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为他开拓的疆土。
在这个过程里,他将和车队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那枝铁箭的到来,等待着余帘的到来,他要折了那箭,杀了那人。
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垩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垩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落到东方,不知是日起处,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喃喃重复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座城市是宋国的都城,在大陆上并不出名,无法和临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长安,但这座城市,对道门来说,意义很深远。
这里有大陆上最古老的道观,有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为西陵神殿奉献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观里的人们,更与这里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观主陈某,也是此间人。
宋国,是道门的源头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叶苏选择在这里传播新教,将此间当成新教的大本营,想来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要在最险恶处前行,要在深渊里见天日。
便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钟声起处,应是宋国的道殿。
隆庆神情微凝。
待他看见道殿处升起的白烟时,确认那个消息终于到了。
肃穆的钟声,一道袅然直上云层的白烟,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离开人间,回归昊天神国。
叶红鱼死了。
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死了。
隆庆站在院墙后,看着那道白烟渐散于天际,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无语很长时间。
他和她出身天谕院,共事于裁决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绝世道痴,他从来都不如她。
当他为了力量选择背叛道门,变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叶红鱼面前,他始终是个失败者,就像在宁缺面前一样。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潜意识里,依然在叶红鱼面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惧,所以在书院登山的幻境里,他会在她的面前一剑刺死了陆晨迦,他会把她和叶苏视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终于死了,隆庆的心里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反而有些空虚,或者,那是因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缘故。
他再也无法弥补这种遗憾,这很遗憾。
幸运的是,叶苏还活着,还有机会被他亲手烧死。
肃穆的钟声,从道殿处传到广垩场上,传到数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执事们的耳中,洗去他们的疲惫与紧张,把他们的目光引至道殿处。
那里升起一道白烟,圣洁无比。
死寂一片,做为虔诚的以及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新教的信徒,还是神殿的神官执事,又或者是宋国朝廷的骑兵,都因为那缕白烟而沉默起来,久久未能化解心头的震撼。
如果是别的时刻,人们应该会对着那道白烟跪倒,表达自己的悲戚和追忆情怀,但现在,这道白烟更是一个信号,开战的信号。
小渔举起手里的道剑,遥遥指向高台上的人们。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道门强者,还有更多的神官执事,缓缓向前走去,广垩场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宋国骑兵。
屠刀已经举起,孤立无助的新教信徒们,恐惧地挤在一处,向后方退去,死亡的威胁,让他们从白烟带来的震撼中醒来。
叶苏坐在案后,右手落在书卷上,侧头望着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烟,久久沉默,逼近的敌人和邻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为他死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对她很严苛,甚至冷酷,因为陈皮皮的缘故,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但她却对他一如幼时。
她是人间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去了。
叶苏沉默,无言。
“你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说道:“老师要我死,我便去死,你们活着,那就很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看着那道白烟,他悲伤地想着。(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