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摆上了两张凳子,韩琦与高象升坐在床前,高象升有些惶恐,而韩琦眼中却尽是悲伤。
一名亲卫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过来,韩琦接过汤碗,坐在床沿之上,尝了尝温度,便舀了一匙欲要亲自喂高骈吞服。
高骈却是一笑,从韩琦手中接过了汤碗,“虽然知道没啥用,但总是不能拂了下面人的一片心意。”
此话一出,韩琦更是别转头去,竟是落下泪来。看得高象升是心头大震,高骈的情况似乎真的有些不妙。
高骈却似浑不在意,端着碗,咕嘟咕嘟地径直把药往肚子里灌去,喝到一半之时,整个人却是一顿,然后嘴巴一张,满口的汤药喷了出来,将身上的薄被尽数打湿,高象升霍地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薄被上沾着的不仅有黄黑色的药汤,还有殷红的鲜血。
“高帅,你…你你你…”他几乎语不成声。
高骈微笑着抹了一把嘴唇和胡须之上的汤药、鲜血,竟然又举碗将那和着鲜血的小半碗汤药尽数吞了下去,这才将碗放在一边,看着高象升道:“我的确沉苛难起,这一点,还真不是如你所想的是一个骗局。我活不了几天啦!”
高象升卟嗵一声跌坐在了凳子之上,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脸上青筋毕露,他所希望的最好的情形终究是不可能出现,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却是活生生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高帅是国之柱石,怎么能够死!”他喃喃地道。
高骈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高将军,有高某,这天下也就这样,没有了高某,明天太阳仍然会照常升起,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高象升垂下了头,呜咽道:“大厦本就将倾,现在又被抽去了顶梁柱,接下来该怎么办?高帅,该怎么办啊?”
高骈叹了一口气,“高象升,高某这一生为了朝廷东奔西走,也算是竭尽全力,可这天下大势,终究不是我一个武人所能左右的,我甚至连一个裱糊匠都算不上,因为我根本就无力修补大唐的满是窟窿的身体,我这一辈子啊,最多就是一个灭火匠,到处灭火,可灭了这里,那里又起来了,到得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烽烟四起而无可奈何,所以啊,你说我是国之股肱,我却是当之有愧的。”
“高帅!”高象升两眼通红。
高骈摆了摆手,“你也不必给我脸上贴金,这是我自知将死之后,细细想我这一辈子而得出的结论。好了,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我们来谈谈正事。”
“高帅有什么吩咐?”高象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看这模样,几乎便是高骈最后的嘱托了,由不得他不收起悲伤的心绪,打起十二分的情神。
“先说说朝廷吧!”高骈仰靠在靠枕之上,眼神明亮,似乎又回到了长安一般:“我死之后,河东节镇必然分崩离析,不能再为朝廷屏障,但我为作一些安排,尽量不让河东为害。这事儿待会儿再说。你要禀告皇帝,想要复兴大唐,万不可倚靠某一节镇,而是要自立自强。”
看着高象升欲言又止的样子,高骈接着道:“朝廷目前还据有河洛关东之地,这是天下膏腴啊,比任何一个节镇都要强啊,不但人丁众多,土地肥沃,更是商业中心,朝廷还拥有二十万神策军,如果能好好经营,未尝不能再次号令天下。关键还是看皇上有没有壮士断碗,剜肉疗毒的决心啊!”
高象升道:“河洛关东,势力盘根错节,动一而发动全身,稳定现在的局势已属不易,想要动一动,只怕便是牵一而发动全身了,到时候,连维持现在的局面都不可得。”
高骈点了点头:“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我要死了,倒是觉得脑子清楚了不少,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了?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就这样慢慢地病如膏肓,终究也还是死亡,不如奋起一搏罢了,赢了,再兴大唐,输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朝廷之中,还是有不少人才的,陛下只需要重用那些有心改变这一切的臣子奋力一搏,指不定便又是一番天地,只需要紧紧地握住神策军,再乱,终究也乱不到哪里去,再拖下去,只怕就真没有机会了。”
高象升点了点头:“末将一定会把高帅的这番话,转奏给皇帝。”
“不要公开上折子,即便是我在遗折之中,也没有这样说,因为如果我上了这样的折子,我甚至担心折子不会被递到陛下手中,找个机会,亲自跟陛下说。”
高象升砰然心惊,似乎从高骈的这一番话中,悟出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但高骈并没有明说,他也不愿意再追问下去。因为这里面涉及到的层级,连高骈都不愿触及的,就更别说他了。
“再说说李泽吧!”高骈沉思了一会儿,道:“自从李泽崛起,我便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他,此子虽然年轻,但深谋远虑,手腕老到,其城府让人惊诧之极,便是老夫我,也要自叹不如,如果我有他那样的手段,又何至于到了最后关头,还要出此下作手段才能保证河东将来不生乱子啊!”
“高象升,李泽此人,不但城府极深,更兼心狠手辣,其长兄李澈,必然是死于其手,杀苏宁,囚李安民,一桩桩一件件,火焚德州,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了此人为了达到目的,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这是一个只求达到目的而不介意采取手段如何的。”高骈道:“朝廷现在将其视为外部唯一倚仗,这并不妥贴。天下节镇,阴狠者有之,噬杀者有之,老谋深算者也不乏其人,但唯一让我看不透的便是李泽此人。从他现在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对朝廷的确忠心耿耿,送老母妻子入长安为质,允许薛平率部进入武威节镇,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是在为朝廷着想,但我只要一想到此子掌握武威的过程,以及现在武威的现状,身上便一阵阵发冷,所以我曾对韩琦说过,此从,治世当为能臣,乱世必为枭雄。”
高象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朝廷现在要倚仗他,我也说不出反对的意见,但高象升,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有钳制此人手段,一定要对他抱有戒心。韩琦,你以后也需如此。”
韩琦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说到这里,外头有卫士禀报道:“高帅,李存忠将军回来了,求见高帅。”
“让他进来!”高骈笑道:“好了,现在他也回来了,有些事情,我便一并安置了。”
李存忠大步而入,抱拳道:“高帅,末将回来了。”
“坐吧!”高骈道。
“是”。黄胡子李存忠自己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了床前。
“高象升,先前我说我手段下作,便是这一次的战斗了。”高骈道:“我知道我死后,河东必然要生乱子,所以我便借着这一个机会,将那些有可能出乱子的人狠狠地教训一把。张仲武不是凡凡之辈,如果我所料不错,最多不出半个月,追过高梁河,进入幽燕地区的天兵军,忻州军,苛岚军便将在他的手里吃大亏。损兵折将之下,这些人逃回来,短时间内,也再也不足以为患。”
高象升大惊。
“李存忠,我把雁门关交给你了。你云中守捉军都是外族人组成,张仲武是如何对付外族人的,你心中有数。”高骈道。“横野军,代州军连着两战,损失惨重,我将这两支军队也并入你军中,你为正,韩锐为副,遇事与韩锐多多商量,互相尊重,这一点,我与韩锐也交待了,你可能做到?”
李存忠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虽然是胡人,但你对大唐的忠心,却比绝大部分大唐的官员都要强得多。”高骈叹息道:“我不能给你更多,只能把代州交给你,牢牢地守着雁门关,不容张仲武踏入半步,你可能做到。”
“末将一定做到这一点。”李存忠大声道。
高骈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不善经营,你们云中守捉也一向穷困,高某人也是一个不善理财的,但要保持军队的稳定,你又必须有钱,以后以区区代州很难养活你们,没钱了,便去找李泽要,他是北地行军大总管,也是你名义上的上司。”
“他肯给吗?”李存忠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一定会给。”高骈笑道:“但你记住,不要拿了他的手短,吃了他的手软,他的钱你要,但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独立性。如果有朝一日,他对大唐起了异心,你亦要奋勇反对。”
“明白了。”李存忠道。
“韩琦,我将大同军交给你,你率领大同军镇守太原,与李存忠两人前后呼应,镇压河东,使之稳定不生乱。”高骈接着道。“如果李泽当真忠于大唐,你与李存忠自然听他号令,如果有朝一日他心存反意,你们要力保大唐。”
“末将遵命。”韩琦呜咽道。
“高象升,我是相信你的,但李泽此人,我看不透,你在他的身边,会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他,真希望他表里如一,如果他真能一心为了大唐,以他的能力,说不定真能让大唐再获新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