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新眠,这崭新的宫殿,承载不下一场安稳的梦。
廿廿本就有些择床,再加上今日之事,这便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早晨起来,廿廿只用了一碗最淡的粥,便吩咐星桂,“待会儿我不去给皇太子妃娘娘请安了,你替我去告声假。”
星桂也点头道,“格格不去便不去吧,那位昨天的邪火还没发完,今儿格格过去也是等着叫她排揎去。这会子皇上和太子爷都不在京,格格避一避她的锋芒也是好的。”
星桂过去替廿廿告假,顺便将廿廿挑了星楼过来的事儿,以及改好的名儿,一并报了过去,以便皇太子妃那边给上档。
含月将这事儿进内回了皇太子妃,并且将星楼名字的字样儿,以满文和汉字两种方式呈给了皇太子妃看。
那满文字样儿倒也罢了,并没什么格外的含义去;倒是那汉字的字样儿,叫皇太子妃看了,不由得眯起眼来。
“星楼…我倒记着有一首写七夕的诗,里头有这个词儿。”
皇太子妃垂首细细回想,幽幽念道:“乌鹊桥成上界通,千秋灵会此宵同。云收喜气星楼晓,香拂轻尘玉殿空…”
含月会意,也是止不住地笑了声,“云收喜气星楼晓…侧福晋这是昨晚儿上住进主子爷的西暖阁,欢喜得睡不着觉啊!便连给个小女孩儿取名字,也忍不住要取这么个词儿!”
皇太子妃也是垂首冷笑,“这首诗原本冷僻,诗人名气也小,原本知道的人不算多…她便自以为她这欢喜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正大光明地都叫出来。”
含月冷哼一声,“那她倒是打错了这如意的算盘去!她便是陪着十公主读了那几年书,怎么就敢以为就自己腹有诗书了去?在主子您跟前,她不过还是个只略知皮毛的小丫头罢了!”
含月顺势拍马,皇太子妃虽说听着,却还是有些微微地走了神。
她关注的焦点不在这儿,倒是那诗句所表达的核心——七夕。
七夕,七月初七,那侧福晋所出的七格格,小名儿叫“七七”,实则便是从这个意头上取的。
如今七格格夭折了,那几个月里瞧着侧福晋仿佛并不大当回事,倒好像已经因为绵恺的降生而忘了七格格的事儿去——可是眼前看起来,这侧福晋非但是没忘,反倒以后还有可能为了七格格的死因而闹腾起来的可能啊!
主奴两个正说着话儿,外头望月进来通禀,说荣姐儿来了,在外头候着,等着求见呢。
含月听了便一皱眉头。
皇太子妃却立时停了与含月的话儿,温煦笑笑,吩咐望月道,“你去叫她进来吧。你回头再到饭房去瞧瞧,可有她爱吃的饽饽、果子的,攒一个盒子过来;再备一壶清茶、一壶奶茶,叫她说话的时候儿嚼咕。”
望月带了荣姐儿入内,荣姐儿瞧见了含月,也赶忙行礼,“姑姑好。”
含月忍不住笑道,“姑娘不必如此,我可不敢当。”
话语里虽还是温软的,可是面上的表情却是有些冷硬。
荣姐儿瞧见,也吓得赶紧低头,大气儿都不敢喘,小心翼翼赶紧往里去了。
望月随后跟着出来,看着含月便笑,“你这是怎么了?便是瞧她不顺眼,也没的要当真主子的面儿表现出来。”
含月啐了一声儿,“我就是瞧不惯她那欠儿欠儿的样儿!明明是个在后头粗使的,非要削尖了脑袋似的,见着个缝儿就往前钻。我瞧她每日里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在主子面前出头上了!”
望月叹了口气,“也难怪。毕竟咱们主子如今是皇太子妃,三个月之后那就是正宫皇后了。但凡能在咱们主子跟前得脸的,以后在后宫里可不是半个主子去?”
“再说她啊,终究是官宦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孩儿,不同于家境贫寒的那些。她这样儿的进宫来,哪里是愿意心甘情愿只伺候人的?必定是要趁着自己年轻貌美之际,攀个高枝儿的!”
望月的话倒将含月说了个激灵,“…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抢咱们的差事,她是想当小主子的?”
望月耸耸肩,“你怎么忘了,咱们家二哥儿这都什么年岁了?眼看着就该指婚了,便是如今皇上不指,也是要等到明年咱们家主子爷登基继位了之后就要指婚的…在指婚之前,咱们主子总得先挑两个人摆在二哥儿的房里吧?”
含月便也是恍然大悟,拍手一笑,“哎哟,瞧我这脑子,怎么忘了这一茬?”
她回想起来,也是忍不住笑,“咳,我说主子怎么不给她改名儿,还容得她叫自己的小名儿,甚至叫咱们也跟着‘姐儿、姐儿’的去叫呢?那可不就不是当房里的奴才培养的,而是预备给二哥儿摆到房里去的啊!”
“等到时候儿,她成了二哥儿的侍妾,便是暂且没有名分,那也好歹是个小主子了,咱们可不是得敬着去么?”
望月含笑点点头,“既然是给二哥儿摆在房里的人,必定得是咱们主子从自己身边儿挑了赏过去的。你瞧瞧咱们这屋里,除了咱们几个人老珠黄的之外,年岁相当的,最出挑的,可不就是她了嘛!”
含月含笑点头,“怨不得主子还特地拣了她的名儿来解释,还说那个‘荣’字取的好,又是什么梧桐树,引得什么凤凰鸟的…”
“这不就是暗示将来这荣姐儿有伺候二哥儿的好命,来日等二哥儿也承继了大统,这位若有命生下小阿哥来,还不得是个妃位主子,甚至贵妃主子呀?”
望月笑着用胳膊肘捅含月一下儿,“既如此,亏你还跟她冷鼻子冷脸的。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啊!”
含月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咳,我这真是老了,脑子不中用了。”
九月二十六日,皇太子终于结束谒陵行程,回到宫里。
紧接下来,传位大典等诸事紧锣密鼓,皇太子不可能有一日的闲暇。
皇太子回到毓庆宫,皇太子妃率领阖宫上下到祥旭门前跪迎。
从前在撷芳殿的时候儿,一众女眷迎接阿哥爷回来,不必行跪礼;可是此时阿哥爷已然是皇太子,这便礼数大了,该加跪礼。
只是,皇太子妃的位分已经定下,她自然是不用跪的。
在一班跪倒的众人前头,她卓然而立,当真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崇高之感。
皇太子爷在肩舆上进前星门,远远就只能第一眼先看见她去。
皇太子的肩舆在祥旭门前落轿,皇太子下轿,不急着入内,先眯了眼远远地看一眼众人。
皇子妃笑意盈盈,先走上前来相迎,只行蹲安礼。
皇太子点了点头,“太子妃颜色甚好,颇有容光焕发之感。”
皇太子妃含羞而笑,“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一家子移居进毓庆宫来,等着太子也谒陵而归,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妾身怎么敢不颜色佳呢?”
皇太子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这九月的深秋,已然透了冬寒,便只叫人觉着皇太子的面上并无和煦温暖去,反倒眉眼之间,隐约似有萧杀。
皇太子舍了皇太子妃,走到廿廿跟前,亲手扶起廿廿来。
“你呀,就是不听话。都与你说了多少回,不用你跪,你却还是跪着。”
这一回,皇太子的面上虽说依旧没有笑意,可是这语气之间的亲昵却终是隐藏不住的。
皇太子妃狠狠克制住想要回头看过去的冲动——她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说,自古男人,不管是帝王,还是贩夫走卒,终究难免对妻为敬,对妾为宠。
她既然是嫡妻正室,便不在乎这个就是!
只是她忘了,廿廿这位皇上亲赐的侧福晋,是大婚迎娶进门的,即便不是元妻,可也不是妾呢。
皇太子若给廿廿的不是敬,也不是宠,那又该是什么去…
众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皇太子回到后殿继德堂。
廿廿懂事,先行告退,请皇太子先送皇太子妃回东边儿,她自往西边儿拐过去了。
皇太子一路陪着皇太子妃到了东耳房。
皇太子妃含笑道,“太子爷赐妾身住继德堂东耳房,妾身原本以为耳房自然不大,却没想到正式挪过来,却是吓了一跳去。这东耳房不但大,而且还向南拐了,与东边儿的围房连通,倒成了一座正式的‘顺山殿’去。”
“这便哪里还是耳房了,而是一座殿,倒叫妾身心下当真有些惶恐去了。”
皇太子抬眸四望。
皇太子妃说的自然没错,这东耳房的位置虽说是耳房,可是因为与东围房连通,这便成了一间南北三间进深的顺山殿去了(顺着山墙方向的殿宇,也就是南北走向的)。
若论占地大小,不但是传统耳房的数倍,甚至已经超过整个继德堂大小的八成去了。
这样的“耳房”,便还是叫耳房,可是住起来却也是自然毫不委屈。便是以她皇太子妃之尊,也不委屈了。
这些天她反复思量来去,虽说自家哥哥有参与整个毓庆宫的添建工程,可是那日那个欠嘴的小女孩儿说的也有道理,终究她哥哥在内务府的排位,即便是也曾经加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衔,可却终究是要排在和珅、福长安之后的。
更何况她哥哥这回跟着又出事,已是被革了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衔,如今是赏给内务府主事的品衔,那就更得排在和珅、福长安的后头了。
故此这东耳房如此超规制地改建法儿,想来她哥哥自然是没有这个权力。
况且和珅、福长安两个一向与自家阿哥爷不睦,即便是她哥哥有那个想法儿,和珅和福长安也必定会从中作梗,甚至趁机拿捏她哥哥一个罪名去。
所以说到归齐,也只有两个人有权力敢这么改——那就是皇上和自家阿哥爷了。
她觉着,皇上好像不至于专为她来将这东耳房改制;那也唯有自家阿哥爷才会这么做。
心思定下来,她的心里倒也是一甜。
这回等着太子爷回来,她自然要将这话说开了去,叫太子爷知道,这个家里她仍然是与他心有灵犀的那一个。
皇太子却不动声色,只是看她一眼,“嗯,这东耳房这么改后,的确够轩敞,我也喜欢。”
皇太子妃心下涌起欢喜来,“这东耳房,果然是太子爷命内务府这么改的?”
皇太子点点头,“嗯,是我叫他们这么改的。”
说着话,外头有人进来送茶。
皇太子不由得眯眼看了看来人,没说话,只接了茶碗,垂首喝茶。
奴才们退下去,皇太子这才撂下茶碗儿,眯眼抬眸,“…这小女孩儿倒是脸生。是内务府新挑了送进来的?太子妃位下也是该添足十个女子去使唤了。”
——方才送茶进来的人,正是荣姐儿。
皇太子妃便笑,“太子爷自是贵人多忘事,倒跟妾身一样,竟是一直忽略这个这个女孩儿去了。她哪里是咱们家的新人呢,她是早就进来伺候了。”
“说来也巧,就这改建东耳房的工程,她阿玛就是主管这差事的员外郎。”
皇太子也是微微挑眉,“哦?她阿玛是营造司的员外郎?我想想,是姓梁的,叫——梁良的?”
皇太子妃抿嘴一笑,“妾身也不知她阿玛名姓,不过荣姐儿倒是梁氏。”
皇太子点点头,“哦,是她啊。”
内务府营造司下设木、铁、房、器、薪、炭、圆明园薪炭七库,与铁、漆、炮三作。每年派总管大臣一人值年管理。本司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委署主事、笔帖式、书吏等员。
员外郎是营造司里仅次于郎中的堂官,可以看做是“副郎中”,乃是营造司中排名第二的职官。虽说品级只是从五品,不算高,可是因为职位的重要,倒也是内务府里重要的官员。
故此这样人家的女儿,被挑选入宫来,也都是较受优待的。故此这位荣姐儿不但优先被挑进来,而且直接就进了十五阿哥的所儿里;便是差事也都是管胭脂水粉这些清闲、风雅的,并不当真粗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