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旨意传到绵偲府里,绵偲自己倒是怔怔的,雅馨已然哭倒在地。
凭“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自家阿哥爷只能封到辅国将军,即便是将阿哥爷生母李佳氏往侧福晋上算,阿哥爷来日最高便也只能封到二等镇国将军了。
可是此时十二阿哥永璂已经封了贝勒,那自家阿哥若以十二阿哥承嗣子的身份,降袭一等,那也是固山贝子啊!
固山贝子与自家阿哥爷此时的辅国将军比起来,中间隔着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一等镇国将军、二等镇国将军、三等镇国将军等,七八个级别去。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若为固山贝子,则可入“八分”。
这“八分”来自于八旗制度创建的当初,也是八旗制度的基础之一。所谓“八分”,简单来说就是八份。大清入关之前,每战有所虏获,均分为八份,每个旗的有资格的贵族按各自等级参与战利品的分配。后来,这些人的身份逐渐固定下来,成为贵族的一种等级,称“入八分”。
大清建立之后,大清宗室待遇便延续这“八分”之说,恩礼所被,以八分为最优。据宗人府事例封爵载:天命年间,立八和硕贝勒,共事议政,各置官属。凡朝会、燕飨,皆异其礼,赐赉必均及,是为八分。
且入八分的爵位,可以享朱轮、紫缰、背壶、紫垫、宝石、双眼、皮条、太监等其他宗室所不能享有的待遇。
唯有贝子以上爵位,才能是稳稳当当入八分的。而若是贝子以下的公爵,还要分能入八分的公爵,以及不能入八分的公爵。
而此时十二阿哥封了贝勒,那自家阿哥爷是必定要进封贝子的,那就是入八分的爵位了!
那自家阿哥爷的爵位便可超脱“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去,更可超过他在成亲王家其余庶出的兄弟去了。
绵偲垂眸看着喜极而泣的妻子,心下也是悲喜交加。
他知道她曾经是怎样一个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公爵府嫡出女儿。
绵偲亲自走过去,伸手扶起雅馨来,“这些年…叫你陪着我受苦了。”
这些年走过来,他从来都是绵字辈阿哥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也几乎是最晚才得封爵的。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默默忍受,学会了不争…
他甚至都不敢想,自己终有这样苦尽甘来的一天。虽说嗣父永璂的爵位,比不上其他叔叔大爷们的王爵来得耀眼,可是他来日袭封贝子之后,那一份入八分的俸禄,至少足可以叫他养妻活儿,至少能让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在宗亲们眼前抬起头来了。
雅馨抱住绵偲,又是哭又是笑道,“快,快给王爷府送信儿,叫阿玛和额娘他们也欢喜欢喜!”
绵偲抬手帮雅馨擦掉眼角泪花,无奈地道,“瞧你,怎么傻了,这是皇上明传的谕旨,王府那边儿自是得了信儿了,何必还要咱们再去传一回。”
雅馨一拎袍子,“那,咱们就亲自过去,磕头谢恩去!”
绵偲只能又叹气,“你真是高兴得傻了呀…这是嗣父得了追封的爵位,又与阿玛他们那边儿何干呢?咱们这会子去谢的什么恩啊?”
雅馨咬住嘴唇,也是说不出什么来反驳,只是就是忍不住地掉眼泪。
她心下是憋着一口气儿呢。
从前绵偲回成亲王府那边去,成亲王顾着儿子已经出继,便不大亲热,倒也罢了;可是其他那些侧福晋、庶福晋们的,也敢给绵偲脸色看,分明是不将绵偲当一家人的,还颇有些讥讽的意思。
还有就今儿一早上那安侧福晋的嘴脸,什么一口一个“庶出之子”的,这回她就要将这话甩回去,叫她们都看看去!
她的阿哥爷,现在再不用是“成亲王的庶出之子”,他是十二贝勒的承嗣子,那从宗法上来说,阿哥爷现在就是十二贝勒的嫡子了!
“那咱们现在至少该递牌子进宫,求见皇上,向皇上谢恩啊…”雅馨欢喜得真是有点儿晕了,推着绵偲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停不下来嘴来,“啊,至少阿哥爷现在也应该立马去写一个谢恩的折子,写得长长的、情真意切才好!”
绵偲轻叹一声,点头道,“好,这些事都是我自然该做的。你且松快下来些,别再这么忙忙乱乱的了,啊。”
他说着,不由得抬手轻轻帮她掖了掖鬓边的碎发。
这些年两人的相依为命,这些年雅馨凭勋臣家嫡女的身份陪着他过了这么久低声下气的日子,他对她早已生出了许多许多的疼惜、敬重和怜爱去了。
便是曾经,刚成婚的时候并无情爱之意,可是这些年下来,这些情感积淀着,也已经成了醇美的酒去。
雅馨不由得又是落泪。
她这些年,她这一生,在这一刻,便全都值得了。
还是回房冷静下来之后,雅馨才咂摸出味道来。
“…皇上他,怎会突然给了咱们阿哥爷这样一个恩典去?”
慕青听着都是一愣,忙问,“格格…您这是说?”
雅馨轻轻摇头,“皇上原本必定是没想封十二贝勒的,不然他也不会先将咱们阿哥爷以‘成亲王庶出之子’的身份,封了辅国将军。”
“倘若皇上彼时早就想要了要封十二贝勒的话,那他完全可以暂时先不封咱们阿哥爷…总归这前后也没几天的间隔,又何必要费这样一番周折,还要叫前朝后宫的觉着他竟然忘了先帝爷已经将咱们阿哥爷过继给十二阿哥的事儿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原本并没想封十二贝勒。可是他却忽然改了主意,还是封了。而这样一改主意,直接的受益之人就是咱们家。”
雅馨眯起眼来,望向窗外的天空。
春天的天空,碧透青蓝,明媚清新,叫人看了,满眼满心地跟着都涌起了明艳艳的希望来。
“…必定是有人劝说了皇上,这才促使皇上改了主意。而那个人,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咱们家。”
而此时能在宗室之事上,敢劝说皇上改变成命,又有这个胆量劝皇上的,怕也唯有那一个人了…
雅馨怔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道,“她没听我说的,可是她却回头就办了这事儿…那这笔买卖,她是亏本的,只叫我赚了。”
这几年,她自己也知道,她与廿廿的关系在一点点的破冰、和缓之中。只是她曾经以为,这必定都得是她自己拉下脸来,上赶着去求皇贵妃…
终究,从前是她高,廿廿低,都是她看不起廿廿的份儿。如今一朝地位颠倒过来,便得是她先认小伏低,甚至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家皇贵妃才行。
而人家皇贵妃,从小儿受了她那么些磋磨,是该端些架儿,甚至该报复回来些,这都是应该的——她也都做好了准备擎受着。
却没想到,人家皇贵妃还没接受她主动送上去的好儿,反倒一声不响地将她最大的心病给除了,给了他们家一生一世的保障去。这个恩,都不知道该怎么报才成。
她扭开头去,还是死盯着窗外的蓝天。
她劝阿哥爷赶紧去向皇上谢恩,至少也得写一份长长的谢恩折子去;那她自己呢?
她是不是也该进宫,当面叩谢皇贵妃的恩典;又或者至少是写一份谢恩的笺表去?
可是她心下却明白,人家皇贵妃图的不是这个。
要不,人家也不会压根儿就没听她说什么,反倒回手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恩典。
她也不知道皇贵妃图的是什么,又或者说,以人家皇贵妃高位来说,人家已经不从她一个小小的贝子夫人身上图什么了。
这样一下儿,她回首从前,便只觉自己真是可笑了。
曾经在廿廿面前摆起的骄矜、傲慢,是那么的让她自己如今回想着,都觉可耻、可笑。
若说她与人家皇贵妃之间,这些年的恩怨总该分个输赢胜败的话,那她当真是一败涂地…不是说输给了人家如今的地位,倒是输给了人家的胸怀去。
那破落户儿家的女孩儿,当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而她这嫡系大宗的格格,却其实是个小家子气的。
四月初一日,钦天监报,这一日将出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奇异天象。
依着数千年来的惯例,不管是钦天监的官员们,还是满朝文武,难免又要为此大费周章,为皇上敬祝一番了。
连廿廿宫里的四喜等人也都忍不住喜上眉梢的,都说“四月可真是个好月份,初一开头儿就这么个好天兆,这个月里必定每一日都是吉利日子。”
廿廿看着宫殿监报上来的各家王府、大臣退回太监的档册,神情倒是淡淡的。
“去年十月,夜空流星如织,钦天监官员不敢报,皇上已然下旨叱责。如今遇到好天象,这便就巴巴儿地急着上报了么?这世间哪儿是只能报喜不报忧的?”
四喜冲小眼儿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将尴尬给化去了。
星桂和小眼儿也都冲四喜无奈地笑笑,以示安慰。她们都明白,四喜这是想做什么呢。
原本是因为孝淑皇后的薨逝,廿廿要满二十七个月才能正式册立为皇后的,今年四月刚好就要到头儿了。这个月也赶巧儿,初一就有这样的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不正可是皇后新立的喜兆么?
故此四喜才想着,要借这个给主子道个喜去。
——尽管后头上皇老爷子崩逝了,这孝期自然又得延长,主子还得再等两年去才能立后。可是好歹借着这天象,叫主子心下高兴一下儿也好啊。
可惜主子竟不将这天象往自己身上揽,反倒如此淡然。
廿廿细翻手中的档册,心下却是忍不住叹息。
皇上在三月里下旨,要整顿宫外各家王府、大臣家里所用太监的人数。
——没错,不是只有宫里有太监,也不是只有皇家才使唤太监,而是宗室王公们家里都有太监,甚至有些官至一品的文武大臣家里也有太监伺候。
因此倒有人直接投奔王府或者大臣家,当私宅太监的,倒使得宫里的太监在不够用的时候,还得从宫外抽调。
而这些太监,因为是太监的身份,故此方便行走宫廷,倒替他们的本主儿在宫里办了不少僭越之事——比方说和珅家里就有一名太监,进宫来偷偷将宁寿宫烫样,带出宫去给和珅,叫和珅在自家仿建。
这些太监身为太监,可是心却不是向着皇家的,倒以外头的王公大臣为本主儿。
故此皇帝下旨节制宫外太监的数量。
亲王准用七品首领一名、太监四十名;郡王准用八品首领一名、太监三十名。
贝勒准用太监二十名,贝子准用太监十名。
入八分公准用太监八名,一品以上文武大臣准用太监四名。
公主额驸准用太监十名,民公准用太监六名。
其不入八分公,及二品以下宗室爵;民爵侯以下,俱不准私用太监。
皇上并且吸取从前宫外太监入宫当差的弊端,规定从此宫里不准选入外头的太监,以绝后患。
若有王公大臣还不乐意将多余的太监送交宫里的,以后谁家里再多出数儿来,一律按着违制论处。
这道旨意一下,各家王府、一品大员府中多有不乐意的;而那些被迫离开旧主的太监们,则更有哭天抢地,甚至要寻死觅活的。
这样一闹,便在宗室之中,对皇上又隐隐弥漫起一些怨气儿来。
这消息自不敢直接递到皇上跟前去,宫殿监便委婉地回明了廿廿。
原本太监是小事,可是因为太监与王公大臣的私人生活息息相关,竟引出了这样不小的动静来,廿廿也觉微微有些头疼。
皇上是从和珅那吸取教训,也是要严肃宫禁,兼之节制各家王府的奢靡之风,这旨意本身自是没错的。只是这人啊,总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用惯了太监,讲究够了排场的宗室和大臣们,便觉皇上这是在亏待、为难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