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妃目光上扬,“嗯,你起来吧。我也没说旁的什么,你心惊什么。”
星镞哪里敢起身,兀自跪在地下,“主子…奴才是主子的人,奴才自打进宫来就一直都在主子身边儿。奴才只认本主儿,倒不认那后宫的共主去!”
莹妃这才从高处将目光给收回来,垂眸看向星镞去,“都说了,我没多心,你这又是何必?”
莹妃是自己心下有着莫名的担心,总觉着自己身边儿怕是有不妥帖的人。
一来是因为这二年来与皇后之间斗,她总是被动,就仿佛自己的心思早就被皇后那边知道了;二来,也是因为近些日子来,尤其是她终于获得皇上口谕封妃之后,皇后那边儿对她几乎松开手了,半点儿防备都没有似的,倒叫她自己心底下更为不安。
就凭她与皇后这些年的梁子,换了谁当皇后,都应该伏了眼线在她身边儿才是。
故此对自己身边儿的人,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总需要时不时用些风吹草动的去敲打敲打。
“快起来吧。”莹妃这才伸手亲自拉起星镞来。
星镞在莹妃面前掉了眼泪,告退出去,在门口儿都好悬撞上淳贵人。她赶忙行礼请罪,勉强忍住了眼泪,待得回到自己下处,便又是忍不住伏在炕上泪水不止。
她明白为何在这么多人里,主子单防着她,还不是因为她是后来的么——当年皇后娘娘还是侧福晋的时候儿,曾经动手整治了她主子跟前的使女一回,那一回放了个老人儿出去,又从内务府要了新人给补上。
她就是那会子到主子跟前来的。
兴许就是因为当初那个时机的缘故,她主子便担心她是当年的侧福晋、如今的皇后娘娘伏进来的眼线不成?
有人敲门。
星镞忙忍住眼泪,起身走到门边儿去,“有什么事?”
她总归以为能来她这使女下处敲门的,左不过都是官女子或者小太监之流。
门外却传来柔软的问候声,“星镞姑娘,是我。”
星镞听出来,是淳贵人,忙惊得开门,赶忙行礼,“淳主子怎么来了。”
淳贵人也不见外,走进来,轻轻拉起星镞,“方才咱们两个走了个顶头碰,我瞧见你眼圈儿还是红的,这便放心不下你,跟来看看。”
淳贵人的女子星墨也忙上前来扶住星镞,“姐姐这是怎么了?”
星镞使劲忍住,竭力道,“有劳淳主子挂念。没事儿,是奴才方才办错了差事,自己心里愧疚…”
淳贵人点点头,“姑娘是莹妃娘娘从前在潜邸时就伺候的老人儿,与莹妃娘娘情谊非比寻常,想必不管姑娘什么差事办错了,莹妃娘娘也必定不会怪罪。终是姑娘自己心里要强,这便自己觉着难受去了。”
星镞不好说什么,只能是含泪垂首,“奴才愧不敢当。”
廿廿陪同皇上谒陵回宫来,已近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当日,皇上又要为了祈谷于上帝,斋戒三日,入住斋宫。
元宵佳节,虽说不行庆贺,廿廿还是遍邀了各位王福晋进宫赐素茶,并按着满人旧俗,将谒陵所余的福肉、祭果分赐各家,兼叙说家常。
因廿廿的二妹夫——肃亲王永锡的次子敬叙,刚刚新封了辅国公,故此廿廿的二妹祗好也有资格入内。
姐妹相见,自是欢喜不已。
祗好忍不住悄声与姐姐道,“…今年小妹也要入宫选看,有姐姐主持着,自能选中。若定了人家儿,将来说不定咱们姐妹三人便有机会在宫中相聚了。”
虽是自家姐妹,可宫门一入深似海,廿廿几乎没有机会与妹妹们相见;倒是妹妹们若一个一个嫁入宗室,若是妹夫的爵位够的,反倒更容易在宫里相见了。
廿廿却故意卖个关子,“那也不一定呢。终究若若是我的妹妹,这便所有人都盯着呢。那今年的挑选,我便不管了,都丢给皇上去,或者叫諴妃和莹妃她们两个顾着就好了,我得回避。”
廿廿三妹,闺名祗若。
“故此啊,可难说皇上和諴妃她们得顾及我的心情,索性就将若若撂了牌子,听凭婚嫁去呢。”
祗好蹙了蹙眉,“若能撂了牌子,放回家去,听凭婚嫁…倒也是好事。”
“就凭咱们家现如今乃是皇后丹阐,自是什么样的人家还不都是凭若若挑的?”
祗好却叹了口气,一抬眸却红了眼眶,“只是…若那样的话,咱们姐妹三个便不能在宫中相聚…甚或,以后都难相见了。”
叫二妹说得,廿廿的心下也跟着酸楚起来。她捏捏二妹的手,“还没到选看的时候儿呢,二月才逐旗选看,你何苦这会子先难受了去?”
姐妹俩在一旁说话儿,自看得叫人羡慕。
莹妃偏首过去对舒舒说,“瞧,人家那才叫一家子的亲人。二阿哥福晋,你跟皇后娘娘虽说是同宗同祖,可是却也出了五服了吧?”
舒舒紧抿嘴唇,“那也无妨的…我们十六房,在这宫里何尝就缺了人了?十七福晋便是我亲姑妈,莹妃娘娘怎么忘了?”
莹妃左右看看,轻叹一声,“可是今儿,十七福晋怎么没来?倒是十七王爷的侧福晋来了。”
舒舒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一旁。
廿廿知道有人打量她们姐妹,便也轻轻松了妹妹的手,“妹夫新封,你这还是头一次进宫来,便撒开胆子去见见众位福晋、夫人们。都是一家子的亲戚,以后自要时常见面。”
祗好有些紧张,“…可是我们家爷,只是个辅国公。”
在一帮子的亲王、郡王福晋和贝勒、贝子夫人中间儿,辅国公的爵位是低了些儿。
况且祗好自己这会子才十五岁,从小到大也还没见识过宫里的这份阵仗,心下便有些忐忑。
廿廿轻轻送了一把,“傻丫头,那就暂时搁下你家爷的爵位,拿出你自己的身份来就是——记着,你是皇后的妹子、承恩公之女、开国功臣额亦都的后人…看谁敢看低了你去。”
祗好不由得精神一振,眼中泛起明亮的光芒来。
廿廿点头,祗好便坚定地转身,走向了一帮子福晋、夫人们去。
月桂便也含笑在耳畔道,“二格格也长大了呢…从背影看,已然颇有几分主子当年的气度。”
廿廿不由得满意地眯眼,“那是你还没见着若若。我们三姐妹当中,二妹倒是性子最弱的那一个;而若若因是小女儿,在家最受阿玛、额涅的娇宠,这便性子反倒比二妹更厉害些。”
月桂便也含笑点头,“都说家家最厉害的都是‘大儿子、老姑娘’,况且便从当年老福晋的性子里,便也能揣度出三格格的性子了。”
廿廿的额娘是出自叶赫纳拉氏,那也是一个辈出厉害格格的大姓儿。月桂就是从廿廿额娘母家叶赫纳拉氏那边儿选过来的,自是从小就听说过廿廿额娘当年的不少故事了。
廿廿含笑点头,“对,我们三姐妹之中,三妹的性子最像额娘些。”
月桂歪头道,“都说主子的性子倒是更像老爷些。”
廿廿阿玛恭阿拉因早年家贫的经历,故此性子一向谦和,如今虽身为皇后之父、掌管京师防卫的左翼总兵,可是却毫无骄亢之态,更不忘旧日故友,每年都邀集从前的老朋友们一起喝酒欢聚。
廿廿莞尔,“你是说,我与阿玛一样,爱喝两盅?”
月桂不由得轻笑,低声道,“奴才可不敢…奴才只是觉着,若不善喝两盅的,便也没法儿主持这一桌子的酒宴了。”
廿廿含笑静静坐直,环望这满屋子的座上宾。
廿廿目光转了一圈儿,还是落到二妹祗好那边去,只见祗好正与邻座一个年轻女子说话儿。
那女子也是有些眼生。
廿廿便问月桂,“按着今儿的坐席排位,挨着二妹的是谁家的福晋?”
月桂瞄了一眼,便轻声道,“…是睿亲王长子宝恩阿哥的嫡福晋章佳氏。宝恩阿哥是与二姑爷同日同旨被皇上赐封辅国公的,故此这位章佳氏今儿便也与二姑娘一样儿是头一回进宫领宴。”
“哦”廿廿倒是格外重视的,“待会儿觑个空儿,请她过来说说话儿。”
廿廿重视这位章佳氏,一来是因为她是睿亲王淳颖的长媳,二来也是因为这位福晋自己的母家——她是当朝重臣庆桂的女儿,也就是八王爷永璇嫡福晋的亲侄女儿、名臣尹继善的孙女儿。
月桂却悄声提醒,“可淳亲王福晋却是沙济富察氏…还有,淳亲王才被皇上申饬。”
廿廿明白月桂的意思,却还是点点头,“无妨。”
廿廿知道,皇上原本在众家王爷之中,颇为信重睿亲王淳颖。皇上自然希望睿亲王能在宗室们对皇上心有不满之时,能够力排众议。
可是显然淳颖没能做到皇上的期望,而且在前次宗人府有人原本该带领引见之时,被淳颖自作主张给挡驾了,皇上恼怒,说淳颖擅专宗人府之事,颇有和珅当年的遗风。
这指责,已经颇为严重了。即便皇上并未因此事责罚淳颖,然则这几句话也够淳颖担待不起的。
虽皇上刚刚重新重用睿亲王淳颖,又命他内廷行走。
——在宗室各家王爷之中,“内廷行走诸王”可进内参与议政,地位为最高;拥有内廷行走资格,也可看作是被天子所信任。
然则,皇上与睿亲王之年,终究难免还是会因那句“有和珅遗风”而留下了裂痕去。
这裂痕,皇上自不方便亲自修复。
至于与沙济富察氏一门的关系么,虽说近来因福长安、前克勤郡王恒谨福晋、明亮等人的事,令皇上和她与沙济富察氏之间起了不少的隔膜,可是廿廿相信,便同是沙济富察氏,这当中也分明白人和糊涂鬼。
睿亲王淳颖的嫡福晋,是傅恒之女。便是沙济富察氏其他人都糊涂了,当年的九爷傅恒却也绝对不是的,傅恒的女儿自也非恒谨福晋、二阿哥侧福晋她们那些人能比。
今儿既淳亲王长媳入宫这样的好机会,廿廿自不愿放过了去。
月桂点头,“奴才瞧着二格格与宝恩阿哥福晋相邻而坐,相谈甚欢,不如奴才将此事告知二格格,令二格格设法引了宝恩阿哥福晋离席?”
廿廿满意点头,“就这么办吧。”
稍后在偏殿,祗好果然引着宝恩福晋来到。
宝恩福晋颇有些拘谨,一来是第一次入宫领宴,二来也多少因为公婆如今处境的缘故。
廿廿倒是亲自拉过宝恩福晋的手来,目光柔和地上下打量,“我记着宝恩阿哥是乾隆四十三年的生人吧?算起来也不过只比我小了两岁。”
宝恩福晋脸上轰然一热——只差两岁,这位却已是正宫国母。
廿廿点点头,“此时不是正厅之上,咱们便也不必拘着礼数说话。咱们倒是年纪相仿的,说话原本更该近便些才是。”
宝恩福晋忙道,“奴才不敢。奴才替王爷、老福晋和阿哥爷,请皇后主子的安。”
廿廿拉着宝恩福晋的手,叫在身边坐下,“睿王爷可好?老福晋可好?”
今儿各家王福晋进宫,睿王福晋却没来。
宝恩福晋忙道,“是王爷这些日子来身子有些不好,老福晋这便放心不下,在府中亲为照料。”
廿廿便也点头,“自是应该。”
廿廿看了月桂一眼,月桂早已备好了一包子上好的滋补良药,上前双手呈给宝恩福晋,“这是皇后主子宫里小药房里的滋补良药,外头太医院里都不易得的。皇后主子自己都舍不得用。”
宝恩福晋惊慌得赶紧行礼,都不敢接。
廿廿摇头道,“你莫听她的…我是舍不得用,却不是亏待自己,而是咱们如今这还都是刚过二十岁的人呀,哪儿好意思用这样的药去见天儿地给自己滋补去了?”
“你尽管收着,带回去给睿王爷按剂煎服,又或者代茶饮也可。”
宝恩福晋双手接过,眼圈儿已是红了,“奴才替王爷谢皇后主子的大恩。”
廿廿又亲自躬身,扶起宝恩福晋来,拉着她的手道,“…实则,皇上也颇放心不下睿王爷的身子骨儿。只是这会子皇上刚谒陵归来,又入斋宫斋戒,故此这心意便也由我转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