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哥回来,左右看了一眼,只问嫡福晋,“王佳氏呢?”
嫡福晋道,“自是按着阿哥爷的吩咐,人都提来了,叫她在后头候着呢。”
十五阿哥眯了眯眼,“怎不带过来啊?”
嫡福晋看了十五阿哥一眼,缓缓道,“妾身倒有几句话,想在阿哥爷面前说到头里。当着她的面儿,倒不好说。”
十五阿哥点点头,“嗯,福晋说。”
点额扶了扶头上的包头,“咱们家的这些孩子,自都是阿哥爷的孩子,阿哥爷心下都是疼爱的。可是因为孩子们的生母不同,这自古以来,孩子们便是分嫡庶、亲疏的,这规矩不是妾身定的,是千百年来早就流传下来的。”
“搁在本朝,咱们皇家子嗣,因为嫡庶之分,孩子们成年之后袭爵、封名号自然不同。这规矩也是咱们大清历代皇上定的。”
十五阿哥皱皱眉,“规矩自是有的。只是既然要发落王佳氏,你怎说到这儿去了?”
点额轻叹口气,“阿哥爷想啊,王佳氏自己没生养过,她身边儿的孩子,无论是五格格,还是七格格,都是她抚养的别人的孩子。”
“既然不是她自己生养的,那种天生的血脉相连的感情便没有;且五格格和七格格两个孩子的生母不同,与她的关系也不同,两个孩子的身份还是不同…故此人非圣贤,怕是王佳氏心下也是要将五格格和七格格分个高低、远近的。”
“五格格是沈佳氏所出,本就是庶出,且沈佳氏也已经不在了;况且从前沈佳氏还在世的时候儿,跟王佳氏的关系也不算亲厚;”
“而七格格就不一样了。七格格是侧福晋所出,又是侧福晋的长女,这身份就是嫡女;且侧福晋跟王佳氏情同姐妹…故此王佳氏的心下是必定要将七格格高看一眼去。”
“她本年轻,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一个人顾着两个孩子已是兼顾不过来…这样的话,她自然会有所侧重,难免厚此薄彼。”
十五阿哥眯起眼来,“福晋是想说,王佳氏一心只照顾七妞,倒怠慢了五妞?”
嫡福晋叹了口气,“事实就是如此,兆祥所的嬷嬷们如此回的话,太医们也是如此说…五格格都十岁了,原本身子骨儿足以抵抗痘症,只需那痘要起的先期,从发烧就有人留心,并及早地报了太医院,那五妞说不定便没事…”
十五阿哥皱了皱眉,“五妞已是十岁了,不再是怀抱里那么大点儿的孩子,你叫王佳氏当真还要每日捧在手里才行么?”
“再大,不也还是孩子么?”点额苦笑一下儿,凝视着十五阿哥,“都是阿哥爷的孩子,便是年纪大一点儿,终究也还是孩子,也应该有人细加照拂,不是么?要不然,还要养母做什么去?”
“格格们自小儿,身边儿不缺人照顾。嬷嬷、精奇、使女、谙达,里里外外哪个孩子名下没有好几个人使唤去?可是奴才就是奴才,可以供驱驰,却没有额娘那样的用心去,故此格格们才还都要分配个养母不是?”
“就是指望着养母用心、动情、知冷知热。用一颗额娘的心来疼惜着孩子们…这便如当年庆贵妃额娘抚养阿哥爷您,是一样的道理啊。”
“故此,倘若是做不到这些的,那又怎么能选来当养母呢?”嫡福晋幽幽抬眸,“…亏当年侧福晋刚怀七格格的时候儿,还是她做主将五格格托付给王佳氏的呢。”
“侧福晋的眼光一直不差,她既然挑中了王佳氏,坚持要将五格格托付给王佳氏,我当初便也没拦着。怎知道,当年的种的因,今日却结了恶果——非但五格格就这么去了,就连七格格也跟着染上了病气去。”
“说到底,我自不能说是侧福晋连着两回看错了王佳氏去,我只怪王佳氏自己不争气,辜负了侧福晋和咱们的信任去。故此这一回她必定的治罪,否则咱们五格格,联通她庶母沈佳氏在天上,都不能心安啊。”
十五阿哥静静听着,长眉紧锁。
嫡福晋越发坚决起来,缓缓抬起下颌来,“王佳氏罪不可恕,就算阿哥爷念着这几年她尽心伺候的情分,难免心软;可是妾身既然管家理事,既然是阿哥爷的嫡福晋,那这后院里的规矩,妾身便要在阿哥爷面前重申一遍。”
“若阿哥爷一意袒护,那阿哥爷请恕妾身这一回总要坚持——阿哥爷,五格格已经去了,王佳氏必须担责!”
十五阿哥眯了眯眼,“福晋一向治下极严,总要我几次三番地劝,福晋也不改初衷。看来这一回又是,我便是还想再劝福晋两句,看样子这话怕是不必说了,是么?”
点额静静转眸,“阿哥爷一向仁厚,前朝后宫无不称道;可是妾身却是个严厉的性子…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妾身这性子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天生如此。”
“从妾身被皇上和皇贵妃额娘选中,到与阿哥爷成婚…这么多年来,妾身始终如此!”
“阿哥爷难道忘了么,当年皇上和皇贵妃额娘也都说过,就喜欢妾身这性子,恰能与阿哥爷互补的!”
十五阿哥微微闭了闭眼。
当年汗阿玛和额涅是说过这样的话,图的是叫嫡福晋将家宅后院管好,不给他添乱,让他一心学治国之道;就因为如此,这些年嫡福晋在后院治下极严,他便也只是劝,从不拿出一家之主的身份来弹压,更不损伤嫡福晋的权威一分一毫去。
从前那些事、那些人,甚至…那几个孩子,他都忍痛睁一眼闭一眼。
可是直到遇到廿廿,直到廿廿嫁入门来,直到他心心念念等到的婚礼,却成了一场“顶门丧”的时候,他才终是不能再按捺。
当年,那个小人儿曾经拼尽了全力抗拒他的感情,就是因为她从小在宫里看透了太多的勾心斗角…而他,曾经对她许诺,要护她周全的。
事到如今,当这些事情终究可能发生在廿廿的身上,这便叫他还能如何坐视不管?!
——即便是要伤嫡福晋的威严,即便是要夫妻失和,即便是要违背了当年对嫡福晋的誓言,他也不能再任由她一手遮天!
十五阿哥心下澎湃,面上却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他只是将目光从嫡福晋面上挪开,不再看她一眼,“王佳氏无心之失,本无大错。令王佳氏回房为五妞和七妞抄经祈福。其余门禁,一律解。”
嫡福晋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十五阿哥。
“阿哥爷…您说什么?只是这样惩戒王佳氏,只是叫她抄经,就不用再关着她了?”
十五阿哥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眸光宁静却重逾千钧,“对。福晋没听懂我的话么?我说了,王佳氏的事,到此为止。”
嫡福晋一个踉跄。
不是因为王佳氏,其实王佳氏的死活对于她而言又有什么要紧呢?
她在乎的是,阿哥爷竟然当面否了她的决定,尤其是她重申过的坚持啊!
他们夫妻,这些年不论情浓情淡,阿哥爷从未当面给她这样的否定去。
若是从前,看见嫡福晋如此,十五阿哥总会担心她的身子,好歹会上前扶住她。可是这一回,十五阿哥稳稳坐着,一动未动。
“还有,我走之后,嫡福晋既然身子好多了,便每日早晚,赴痘神娘娘前,给七妞拈香。嫡福晋是嫡母,这是嫡母对孩子的应尽之责。我不希望有哪一日早晚短了,会叫痘疹娘娘怪罪。”
嫡福晋用力闭住眼,“…好。”
十五阿哥定定看了嫡福晋一眼,“想来,嫡福晋拈香行礼,必定会将嫡福晋的福气都给了七妞去。痘疹娘娘必定开恩,叫七妞的喜花早日康复。”
点额忍不住笑了。
她明白,阿哥爷是说,要将她的福气都系在那七格格的身上。若是那七格格有失,那她便也损了福报去!
她的身子已然如此,所剩下的福报已经不多了,阿哥爷却还狠心如此。
罢了,罢了…
十五阿哥离京回热河的时候儿,带走了侯佳氏。
阿哥爷这还是头一回原本出行一个人都没带,结果回来半道儿又带走人的。
廿廿知道了,非但没吃味,反倒会心轻笑。
她明白,阿哥爷回来这一趟,就是来给她送定心丸儿的。
原本临盆在即,七格格却出了喜花,再加上五格格夭折、王佳氏被关等事,她纵然勉力支撑,可还是忍不住心乱如麻。
阿哥爷回来这一趟,她的心下就安定了许多。
这时候家里人除了嫡福晋之外,也就一个侯佳氏是不稳当的主儿。阿哥爷将侯佳氏给带走了,想必日后这院子里也会安宁下来不少。
太医那边也传来好消息,说七格格这两天的情形见好。
连叶赫那拉氏夫人都说,“十五爷回来这一趟,当真是叫人一块石头都落了地了。”
六月,暑气益盛。
廿廿开始腹痛,她知道,已是随时都可能临盆。
太医院也按着规矩,每日都将廿廿的情形报与嫡福晋。
随着每日的禀报,嫡福晋的面色便也一日紧似一日。
含月紧张地看着嫡福晋,“…主子爷已经走了,主子那咱们是否还要挪回圆明园去?”
主子爷这一走,带走了侯佳氏,是打破了她们通盘的考虑去。
原本是应该嫡福晋挪回圆明园,继续避嫌;只留侯佳氏两边儿跑,沟通消息罢了。
可是阿哥爷却将侯佳氏带走了,这后院里,除了刘佳氏和王佳氏之外,便再没有旁人了。
嫡福晋知道自己的处境,她毅然道,“咱们不走了。既然没有人可用,咱们便得靠自己!”
“可是,主子!”含月紧张道,“…那一旦有事,岂不是要伤及主子与主子爷之间的情分?”
嫡福晋倒笑了,“伤夫妻之间的情分?呵…你们难道没看见,我跟他的情分,早已经就有了裂痕么?便是我极力顾全着,表面看起来还能平静如旧,可是,那底下的裂纹已经越来越大,怎么都弥合不回去了。”
在他们夫妻之间,敲下第一记重锤的,就是侧福晋的出现吧?
尽管,侧福晋那时候还只那么小…可是从她一出现,就叫她跟阿哥爷之间的感情一点点地破裂,渐渐越发无法挽回了。
就算不提从前那些事,单就眼前——倘若侧福晋就这么稳稳当当生下一个男胎来,那日后的矛盾还怎么可能避免?
为了绵宁,为了绵宁那独一无二的地位,她就容不得!
而阿哥爷…她现在都能想见,阿哥爷的心眼儿就会如同偏着侧福晋一样儿,开始一点一点地倾斜。
不…她不能接受那个可能的未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绵宁也跟她自己一样儿,一点一点地失去了阿哥爷的宠爱和重视去!
为了绵宁,她便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咱们不走。”嫡福晋眸子里点点坚硬下来,“不是阿哥爷说的,要我每日去给七格格拈香么?那我还怎么走得了呢?”
“不是我不想避嫌,是阿哥爷不准我走啊!”
廿廿的腹痛越发加剧了,可是她还是惦记着,再过几天,六月二十六日就是七格格的两周岁生辰了。
两周岁生辰,七格格此时又在病中,是该好好喜庆喜庆,就当是给孩子冲个喜。
孩子喜欢热闹,一喜气洋洋的,说不定一高兴,那病就好了呢。
廿廿便忍着腹痛,带着所有人一起,亲手扎灯笼。
治疗痘症,供奉痘疹娘娘,这便是按着满人的规矩“背灯祭”一般,不能见天日的。那孩子被关在青纱遮蔽里,不能见日、月、星,唯一的光源只能是人间的灯。
廿廿便想着,多扎些灯笼,叫七格格看见五光十色的,这便高兴了。
廿廿还亲自动笔在那些灯笼上画画儿。画下都是七格格最喜欢的,吃的、穿的、玩儿的都有…想想这些个灯笼挂一屋子,她看见该多高兴,多有劲儿啊!
这些灯笼陆续完工,就等着六月二十六日挂过去呢。可是六月二十六还没到,却传来了七格格夭折的噩耗。